第四章 我磨磨蹭蹭地走向洪小军家。 我奶奶、我大妹妹、小妹妹、我爸爸都倚在门边目送我。读过书的人就知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类似这个境界。 一路我是这样盘算的,如果他家把包子吃了——这种可能性极大——我就提也 不要提,撒腿就回家复命,暴抽一顿是少不了的,但好歹保全了名节。再不济,怎 么说我也是大院同龄人中的“孩子王”,这种窝囊事传出去,我就不要在大院里混 了。如果呢,老洪叔叔家还没有吃——这种可能性基本没有——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了,送错了,我妈妈要我拿回去。这么直言,唉,其实,即使十来岁的我,也很替 我妈妈替我们家尴尬,很不好意思,另外,我觉得特别对不起老洪叔叔家。我不明 白我妈妈隋满芬怎么可以这么想问题。人家老洪叔叔会怎么想呢?临近洪小军家, 我才切骨感到,索回包子,比我在家里想像的还要恐怖一万倍。这真是一个非人折 磨的疯狂方案。 老洪叔叔家里只有洪小军一个人。他就坐在餐桌上,一瓢瓢喝着什么灰溜溜的 菜汤,流出来的黄绿色鼻涕粘在瓢羹上,每一次舀汤,鼻涕就吊桥一样拉长。我扭 过头,去看他家的菜橱,也没有包子。桌子上没有,菜橱里没有,锅里也没有!看 来是吃掉了。 我说,包子呢? 洪小军一听就呜呜哭了。很讨厌他的哭相,为什么他非要把嘴巴上下唇错开来 哭呢。我熟练地进屋,找来一张草纸,给他抹掉恶心我的鼻涕。 别哭啦。我说,包子呢?我前面送来的包子。 洪小军抬头看天花板,那里吊着两个篮子,还有几包东西,一捆细铁线扎的, 看得出来是干茅草根笋干之类的干货。两个篮子中的一个,有点干净,像是食品篮。 我估计包子在那里面。我奶奶怕东西坏,要不吊起来通风,要不浸井水里降温,那 时,生活老练的人,都这样存放东西。 包子在上面? 洪小军点头。过去的房顶高,我个子小,站在凳子上,还差得很远,即使踮脚 触到了篮子底,也无法让篮子脱钩。我搬了个木凳子,跟洪小军说,上去拿。洪小 军猛烈摇头,不知道他是不敢爬,还是害怕大人骂。我执意要他上去,他扯着嘴, 又想哭了,我只好不再推他。这样看来,包子还在,我妈妈再抽我的可能性倒是变 小了。 我坐在洪小军对面,手支着脑袋等他爸爸。我们之间隔着饭桌。他又开始兴致 勃勃地喝汤,鼻涕也探头探脑地想喝汤。 我说,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洪小军这下没有再哭,而是笑了一下,笑得黄绿色鼻涕在鼻孔那里吹出一个泡。 我掉开头,不看他,抬头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吊篮。老洪叔叔到底去哪里了呢,洪 小华也疯到哪里去了呢?她在就好了。不过,她可能更不让我把包子拿回家。这个 事情只有大人才能决定,搞不好以后两家就断交了。我在他家痛苦地转悠。最后趴 在他们家饭桌上,唉,我真是愁肠百结,怎么说,隋满芬都是一个太奇怪的女人。 ——我为什么偏偏就听错了呢?! 洪小军家的灶间,有个劈柴墩,旁边是劈了一半的柴火。想了想,也是百无聊 赖,我站起来劈柴玩。斧头很锋利,可是我瞄不准,总是劈歪。劈了十多块以后, 我有了感觉。人小力气差一点,每一块大柴火,我都要劈它三四下。很快我就汗如 雨下了。这时,有一个美好念头出现了,假如我劈一半的时候,老洪叔叔进来,看 到我劈的小山一样的柴火,会不会一感动,就不太介意我把包子拿回去了?这么一 想,我豁然开朗。学着大人,往手心里狠狠吐一口唾沫,手里的斧子大起大落地大 干起来。那个时候毕竟小,我不知道我在拚命履行我小小补偿愿望。 呆子爬下饭桌,忽然过来把手臂伸进斧头区。吓得我一收手,差点跌倒。呆子 说,不劈。做钓鱼线。 我不明白洪小军这白痴在说什么,但是,我很耐心地听,我今天决不得罪他, 决不伤害他。我要让他高高兴兴。我让他再说,他说,毛毛虫。我要钓鱼。 我还是不明白。呆子用手臂横擦了一下探出鼻孔的鼻涕,我恼恨地扭开脸,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洪小军指着我的短裤,不然,游泳。 这个我懂。我们城墙下就是护城河,大院的孩子夏天都会下水。我们偷过学校 很多新红领巾,我偷偷用我妈妈的蝴蝶牌缝纫机,给大家做了好多条红色的游泳裤。 一时之间,护城河里兜着红屁股游泳的,都是我们的人。虽然十多岁,我的手艺相 当好。很多孩子的父母,都不相信那是我的作品。洪小军向我要过红领巾游泳裤, 我根本不理睬这个呆子。他妈妈也向我要过,我推说他屁股太大,一溜烟跑了。没 想到这个呆子,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又比又划地跟他耐心说,一是,他是大人的屁股,兜不住;二呢,我现在没 有多余的红领巾。以后,等他积了四条,我再想想怎么帮他做。呆子听了严肃点头, 可是转身他又说,游泳。 我发现我劈柴的手心火辣辣的,拿起细看,红色手心里起了好几个水泡。抬头, 我眼巴巴地久久地看着吊篮。我又搬过一把大椅子,哄洪小军站上去,我说,看他 能不能够着吊篮。呆子一下就识破了我的用心。他说,毛毛虫,钓鱼呀。他竟然拉 我出门,要走。 我不走。洪小军兴奋地比划着,忽然我明白了。太恶心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看过有大人这样干过,把食指肥的毛毛虫剖开,从里面抽出棉线一样的肠子,可 能有一两米,白白的,晒干后,大人说是用那个做的钓鱼线,特别好,在水里没有 影子,鱼就很会上钩。 大人蹲在地上搞这个名堂的时候,我都远远走开。其实,我一想到他们用电工 刀,划破毛毛虫肥软肚皮的时候,我就胃部痉挛欲呕。洪小军把他的大手,坚定地 搭在我肩上,说,毛毛虫。钓鱼。 我不想离开我的包子。我不能够去找毛毛虫,更不能够给毛毛虫开膛取肠。我 像傻瓜一样,扒着门框和洪小军角力。那呆子力大无穷,差不多要把我抱起来。我 说,你帮我把包子取下来,我给你一条红领巾游泳裤。 洪小军说,钓鱼。毛毛虫! 你不要红领巾游泳裤了吗? 呆子说,毛毛虫!钓鱼! 他兴奋得呼呼笑。我说,好吧,我们走。你敢不敢拿? 洪小军凝重点头。我说,我们拿一条到你家门口,再破肚子取线,好不好? 呆子点头,我们就出门了。昨夜大雨,大树底下要找几条肥腻的“绿指头”, 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不想叫我的手下来干,我甚至不希望路上 遇见他们,否则我都无法向老洪叔叔开口要回包子。因为我觉得我妈妈的吓人想法 绝对是丑闻,是一件极其丢脸的糗事,事关江湖名声。 在灯光球场上,有一些绿毛毛虫的肥硕尸体,不知是车压还是人踩的,内脏绿 绿白白的一大堆,身子却干瘪像层绿皮。我和呆子走到球场边的草地上,“哔啾”, 呆子的大脚下,就响了一声,我跳起来,呆子也笨重地跳起来,妈的,原来他也怕 得要命。我跳起来的时候,就发现雷公草丛里,卧着好多条绿色的大毛毛虫。我浑 身的毛孔立正一样,刷地全部奓起来。克制不住地颤抖。后来我一直不能吃海参, 觉得满地那些比指头还要肥长的、毛刺刺的毛毛虫,晒干泡水就是海参的样子。 就像在雷区一样,我不敢再迈步。我对洪小军喊,你快拿一条啊! 呆子扭着嘴巴,直瞪瞪地看我,又绝望地看看毛毛虫。 我说,你快拿呀,我们去你家取肠子! 呆子想哭了。难怪他要我干这事!我已经胃部痉挛要吐了,可是,我害怕洪小 军哭,他哭起来,声音很大,而且像刮大风那样呜呜得令人发慌。我只好就地捡了 根细树枝,折成筷子。颤抖中,我左看右看,选了一条我确定死掉的。夹起来的时 候,它软软的,没有动,可是,我的手在抖,腮帮子一阵酸水涌涨,哇地吐了一口。 我一路抖抖索索地把那条毛毛虫弄到了洪小军家门口。我们俩蹲在台阶下。洪 小军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厨房开膛取肠。可能是怕别人觊觎他的宝贝。我的胃 部在强烈痉挛,这么近距离,这么长时间和毛毛虫在一起,我几乎崩溃。我也一阵 阵想哭,我恨我妈妈。恨到极点。我不知道如何开刀,弄出虫肠,更主要的是,我 一直在颤抖。我估计我没有办法拿起刀子。呆子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很长的西瓜刀。 这个时候,厨房门口进来的光线暗了一下,有人进门了,是洪小军妈妈。紧跟 着,我的耳朵响起厉声刺耳的尖叫。是他妈妈对刀,对刀边的我和她的傻子儿子的 猜疑,起了剧烈的反应。 我迫不及待地说,包子!我家的包子我送错了。 洪小军妈妈看着我。我抬头看他们家吊篮,我说,我妈妈要我拿回去。 洪小军妈妈的眼珠子真的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当时就那个感觉。洪小军妈妈 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的话,大概超越了人类想像极限。她可能觉得我 领着呆子干恶心邪恶的坏事,或者正欺负她儿子。看出这一点,我语无伦次,说, 真的,妈妈要我把包子拿回去。我前面送来四个。 洪小军妈妈盯着我,努力消化我的话。她艰难地说,没有了,吃掉了。 我一下就抬头看头顶上的吊篮,不能理解和相信她的话,但是,我觉得够了, 可以结束了,这个白日噩梦。我转身飞也似的逃出她家。 我听到后面又是凄厉尖叫,应该还是呆子妈妈。也许她又看到我们扔在地上的 绿肥食指毛毛虫,也许想到其他什么要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