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说了这么多,有一大半都是废话,因为一直在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情,真 正的主人公,到现在还没有登场呢。前边他只是露了一露脸,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不过,你们别替他着急,他自己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人是一辈子都不会着急的那种性格,这就是我嫁的人。 我一个急性子的人,要跟他过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可谁让我当初急 着要嫁人呢。当然,后怕是后怕,以后几十年的日子也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结果 只有两种,一是离婚,一是不离。不过现在还没到那时候,时间还早呢,我才二十 五岁。 第一天早晨起来他就跟我说,小冯,你晚上睡觉磨牙,是不是有蛔虫啊。婚都 结了,还叫我小冯,好像我没有名字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妈头一次见面时喊 我小冯,他以后也就一直喊我小冯了,不过我也会不客气的,我说,老宋,你睡觉 说梦话。他笑了笑,好像知道我是在报复他,没有跟我计较。我刷了牙,把牙刷朝 杯里一插,他看了看,就把它倒过来重新插到杯里。我看不明白,说,你干什么? 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小冯,牙刷用过了,要头朝上搁在杯里。我看了看他,又看了 看牙刷,说,为什么?他说,牙刷头朝下,就会一直沾着水,容易腐烂,容易生菌。 我说,把茶杯里的水倒干了,牙刷就浸不到水了。他说,倒得再干,也总会有一点 水积在杯底的。我说,这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讲究?他说,无论什么人家,都应该这 样的。等我洗过脸,挂了毛巾,他又过来了,我赶紧看看我的毛巾,我那是随手挂 的,等于是扔上去的,当然是歪歪扯扯,确实值得他一看。他看了后,就动手把毛 巾的两条边对齐了,然后退一步看了看,又再对了一下,那真是整整齐齐了。我说, 怎么,两边不对齐容易腐烂吗?他说,不是的,两边不对齐,看起来不整洁。 我很来气,我说,老宋,你是嫌我没有家教是不是?他和气地跟我说,我没有 嫌你没家教,你怎么会没有家教呢?他说得倒很真诚,可我怎么听也像是在挖苦我, 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虚。虽然我爸我妈都是有点儿知识的人,但我家里却从来没有家 教,他们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做家教。我心虚了一会,看着老宋一动不动的后脑 勺,我渐渐地又来了气,看起来他还真以为他家是什么大户人家了,竟如此不知道 谦虚。我说,你不看看自己的家,还嫌我不整洁。他说,这也是你的家。他一边说, 一边弯腰把我脱在门口的鞋转了个向,朝里,摆正了。见我瞪眼,他又说,这不是 腐烂和生菌,主要是习惯,一个家庭养成一种习惯,总是有道理的。我说,摆鞋子 还有什么道理?老宋说,鞋头朝里放,人能够安心地呆在家里,鞋子朝外放,人就 会经常在外面奔波。我“噗”地喷笑出来,说,原来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封建迷信 啊!老宋说,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心理作用,小冯,你年纪轻,你可能还不大知 道心理作用的作用。我朝他翻翻白眼,他没有看到,继续说,刚才是说自己家人放 鞋,如果来了客人,就应该朝外放——我打断他说,对的,朝里放了,客人就赖着 不走了。老宋点点头说,客去主人安。 说到客,客就来了。我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我的客,是我的厂领导。我结婚的 时候,很想请我们厂领导参加,想给自己长点脸。但是领导怎么会来喝一个板车小 姐的喜酒呢,我说也是白说,请也是白请。可奇怪的是,我的婚假还没有结束,我 们领导却集体登门来拜访了,还带了贺礼。进门的时候,他们看了看我家的地板, 说,哟,这是老货,我的鞋底有钉,别踩坏了,换拖鞋吧。我希望老宋说,不用了 不用了。可老宋偏不说,他们就只得手忙脚乱地换鞋,把脱下来的鞋乱扔,我怕老 宋当着他们的面去替他们摆鞋,丢我的脸,我乘他们和老宋寒喧时,赶紧用脚把他 们的鞋子都踢成鞋头朝外的摆式。不料老宋还是不满意,因为我踢得不太整齐,有 点斜,他过去重新摆齐了,才坐下来说话。 我满脸臊热,不敢看我们领导的脸,不料我们几位领导坐下来就异口同声说, 到底是大户人家,到底不一样的。我也没能听出来他们到底是赞扬还是挖苦,我也 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到底在哪里,我只是朝老宋瞪眼,心里想,下次你有 客人来,我让你有好瞧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鞋子摆放的原因,我们领导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临走时,领 导跟我说,小冯啊,我们商量过了,等你婚假结束,给你换一个岗位,一个年轻女 同志,拉板车肯定是不对的,你调到资料室怎么样?如果你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我简直怀疑我的耳朵或者脑神经出了问题,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 又呆呆地看着他们换好鞋,我和老宋送他们出来,送出旁门,我们还要送,他们坚 决不让,跟我们挥过手,他们就走了,沿着又长又窄又暗的备弄,一直走出了这个 大宅。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耳朵里嗡嗡的,脑子里也嗡嗡的,我问老宋,刚才他们说 什么?老宋说,他们说再见。我说,不是再见,在屋里临出来时说的。老宋想了想, 说,临走时?也是说再见,噢,还说了,早生贵子。他脸也不红,还光想着自己的 事,真的很惹我生气,我说,你心里只有你,他们明明说了我的工作问题。老宋这 才说,是呀,他们是说了你的工作问题,调你到资料室工作。我说,这怎么可能? 老宋说,是呀,你读的书太少,资料室工作要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博学多才才行。他 的思路老是跟我走岔,我急得说,你搞什么搞,我是说他们怎么会调我到资料室去, 那可是个清闲轻松人人想去的神仙界。老宋说,小冯,你这个想法不对,说明你不 了解资料室的工作性质和作用。他还是往岔里走,但这正是我大喜过望的时候,我 不想跟他生气,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宋,你搞清楚,这可不是大学的资料室, 是砖瓦厂的资料室,里边有什么,就几本记录怎么生产砖头的本本。老宋说,你还 是小看了它,这是很有价值的,你如果不了解,你怎么能够做好你的工作呢。我不 再理睬他,我只是研究着自己的快乐而又迷惑的心思,领导怎么会开恩让一个板车 小姐到资料室去上班呢? 不久就有老宋的客人来了,我是个记仇的人,上次他不给我面子,这次我也不 会给他面子,我蓄谋已久地等着这一天。 我守在进门的地方,就等着他们换鞋,然后我去替他们把鞋头朝外摆好摆正, 我还想好了,如果他们表现出奇怪的表情,我就告诉他们,这是老宋的规矩,客人 的鞋头要朝外摆,否则客人就会坐在我家不肯走,我还要告诉他们,老宋说了,客 去主人安。 可是我的阴谋没有得逞,老宋的客人有条有序地脱下来的鞋,根本不用重新摆 放,怎么脱的,它们就怎么整齐划一地鞋头朝外搁着,比老宋放的还规矩。我的妈, 原来老宋的客人早就被老宋训练得中规中矩了。 过了不多久,我姐从乡下回来看我。我姐下乡十年,种了几年田,又当了几年 代课老师,别的知青都回来了,她就是不回来,我妈催她,她还批评我妈思想落后。 可是她来看我时,一见我面她就撇嘴,酸溜溜地说,哟,结了一个婚,就从板车小 姐变成资料员了,命好啊。我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好运。我姐又撇嘴说, 哎哟,谁不知道你嫁了个好人家。我说,什么好人家,你又不是不长眼睛,你看看 这破屋子,再看看屋子里这些破烂货。我姐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他家的奶奶宋乔 氏。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宋乔氏。可我姐不相信,说,冯小妹,你才结婚几天,你都 学会装样了。说着说着她就来气了,一来气她就没完没了了,说我妈偏心,明明应 该姐姐先找对象先结婚,偏偏把好事先给妹妹,没道理的。我说,姐,是你自己说 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是你自己说要嫁给贫下中农的,妈不敢破坏你的革命 大事。我姐说,呸,我知道我是拣来的,你才是妈亲生的。我说,一个秃子老宋, 就这么稀罕?要不,我跟你换,你把你的男朋友给我,我把老宋给你。我姐说,你 以为我不敢? 等老宋回来,我问他,你奶奶是谁?老宋说,我奶奶就是我奶奶。我说,那你 为什么要瞒着我?老宋奇怪地看看我,说,我瞒你什么?我说,你奶奶。老宋说, 我奶奶怎么瞒你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奶奶吗,你不是看见过她吗?老宋的奶奶我 确实是见过,她八十多岁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特地从上海赶来,拉着我的手, 往我手指上套了一个黄铜戒指,还说,长孙结婚,我是一定要来的。这就是宋乔氏? 我跟老宋说,我不知道她是宋乔氏。老宋疑惑地说,宋乔氏?这有什么呢,我爷爷 姓宋,我奶奶姓乔,她就叫宋乔氏,这只是我奶奶的名字而已。我气得鼻孔里往外 冒气,说,而已而已个屁,你奶奶不仅是宋乔氏,她还是一座大园林、一座大宅、 一口青铜大钟,还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说得口吐白沫,手朝着天空画了一个大 圈。就像当初我妈带我走进这个小天井时,我也这么画过圈,但两种画法,含义是 不一样的。 我唾沫星子横飞地说,老宋默默无闻地听,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说着说着,就发现不对,无论如何,从前家里有这么多东西,老宋至少应该表现 出一点点骄傲吧,但是老宋始终面无表情,我分析了一下,断定这肯定就是他表现 骄傲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有意气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时候人人都这样,都 捐,我外婆把一个马桶都捐给政府了。老宋也不反驳,反而还赞扬我的说法,说, 是这样的,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我真拿他没办法,这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软硬不 吃的家伙,不好弄。 我也懒得去弄他,更懒得去弄明白他,既然天上砸下来砸到我头上的好事,我 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乐得轻轻松松上班享福去。 我没想到我的好事竟然还是接二连三的,换了工作不久,就落实政策了,到这 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赐墨堂也是被宋乔氏捐掉的,她只给自己家留下赐墨堂里最小 的这一进三间屋。隔壁的那个老朱,是前几年从乡下进城到街道工作的造反派,在 城里没有房子住,硬抢了一间,现在被赶回乡下去了,临走的时候,老朱老婆说, 我们好几年没有种田了,现在回去种田,不知道会不会种了。老朱说,现在的事情 又反过来,从前你们下乡种田,我们进城造反,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又要回去了。 两个人伤心巴拉的,全没了从前那种住人房子还要欺负人的样子,连他们那个小杀 胚儿子,也不神气活现了,只是哧溜哧溜地抽鼻涕。 老宋把他们送到门口,居然说,要是乡下不好过,你们再回来——我在背后狠 狠地掐他,他也不怕疼,仍然说,再回来想办法吧。老朱却比他有志气,说,我们 不会回来了,我们也没脸回来了。一家人就走了。我说,老宋,你活该,热脸碰个 冷屁股。 接下去,又有更多的好事来了,老宋的弟弟宋绍礼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搬出 去了,一下子家里的三开间就成了豪华阵容了,别忘了,天井里还有两处违章呢。 其实那老朱很笨,他至少可以把他那间违章的材料拆了带走呀,那可是他自己出钱 搭的,不是抢我们老宋家的。老朱大概气伤了心,精明人也变糊涂了。就把这违章 白送我们了。 到这时候回想起来,我妈虽然有点俗气,却还是有些眼光的。 天下雨了,我搬了一张藤椅,坐在我家的走廊上,架起二郎腿,看着雨打芭蕉, 心里得意,就晃悠晃悠地摇起藤椅来,哪知这藤椅太不经摇,没怎么两下子,“啪” 的一声,椅腿断了,我摔在地上,屁股摔得好疼,又觉丢脸,不好意思喊出声,只 有嘴里“嘶嘶”地抽冷气。我婆婆听到声响从屋里出来,看到我狼狈不堪坐在地上, 显然她想笑,但她是有礼数的,没好意思笑出来,忍了笑说,小冯,摔疼了吧。这 不是废话吗,活生生地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能不疼吗。我悻悻地爬起来,说,什么 破椅子,早该更新换代了。我婆婆笑了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把破椅子扶起 来,看看它折断了的腿,说,找绳子绑一绑还能用,坐的时候小心一点。真是有其 子必有其母。我不服说,你们家宋乔氏把那么多的东西都捐掉了,这些破玩意儿倒 舍不得扔了。这回轮到老宋回答我说,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这不等于在放屁吗? 说话间就开饭了,我顾不得再生气,今天有一道笋瓜炒肉丝,是我喜欢的,不 客气夹起来又咬又嚼,真是又脆又香,打嘴不放。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着有什么异 常,但吃着吃着,我渐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身上像是长了刺似的不舒服,我 一边吃,一边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再看看,仍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都闷 头吃饭,能有什么异样呢,但我仍然觉得身上长刺,这刺一直长到了我的喉咙口了, 让我咽不下饭去,我只好停下来。这一停顿,才让我恍然醒悟,原来异样不出在别 人身上,是出在我身上,我吃饭和他们吃饭不一样,尤其是咬嚼笋瓜这样的食物, 我尽可能咂巴咂巴,才能咬嚼出它的滋味来,才能吃个痛快。而他们吃饭,他们咬 嚼,完全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抿嘴嚅动,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老宋先前也跟我说过 几回,说他们小时候,吃饭出声是要被大人骂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提醒我, 要纠正我。可我偏不信了,稍停顿以后,我又重新开始咀嚼,咂巴得更响更爽。可 我咂巴得再响,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他们仍然不出声地咀嚼着坚硬绷脆的食物,我 仔细盯着他们的嘴一看,我的妈,这不就是兔子吗?兔子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嘛,他 们的嘴,像极了兔子嘴,我忍不住就“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将满嘴的米粒喷了一 桌子。他们也不吱声,也没笑,我婆婆拿来一块抹布,将桌上的米粒擦干净,继续 再吃的时候,我很想示威性地再加大咀嚼的力度和幅度,可是我发现我发出的声音 沉闷了,低哑了,怎么也咂巴不出先前那气势来了。我心里的气无处撒,扒完了饭 就起身走开,恰好看到墙角那鸡屎小茶几,过去便踢它一脚,说,就你是个该留的。 结果踢痛了自己的脚。老宋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说,老话说,一怒之下踢石头,踢 痛自己的脚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