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是这个被我踢过的鸡屎小茶几,我爸对它可是垂涎三尺,我早就知道,在我 结婚前,我爸头一次来到我的新房,我就看出来了。我结婚以后,我爸每次从林场 回城,都要来看我,开始我还自作多情,以为我嫁人了,我爸舍不得我呢。后来才 渐渐发现了,他才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放不下我家的鸡屎小茶几,但是他没有理由 来拿我家的鸡屎鸭屎。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许多年里一直伺机守候着。 后来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时候我女儿妞妞三岁了,到了上幼儿园托班 的年纪,我挖空心思找关系,要联络幼儿园园长或老师,结果把枯肠搜索尽了,也 没有找到一鳞半爪的关系,我问老宋,老宋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又找老 宋他妈,我婆婆的神态和口气都和老宋一样,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来气, 说,那就让妞妞上个街道幼儿园算了。他们娘俩不作声,我算是将了他们的军了, 但其实也是将了我自己的军。正犯愁犯难的时候,我爸从林场回来,没有回他的家, 直接到我家门上来了,说,小妹啊,你没有忘了吧,妞妞今年要上幼儿园了。我朝 老宋和他妈看了一眼,说,我正准备到街道幼儿园给妞妞报名呢。我爸一急,说, 小妹,你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啊。我说,我倒是想负责任,可老宋家没有这层关系, 我也怪不着他们,我自己也没有这层关系。我爸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可是我有呀。 谁能料到天下又掉下个大馅饼来了,我问我爸那关系跟他是个什么关系,我爸说了 半天,我先就泄了气,说,原来是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我爸说,虽然九曲十八弯, 但是我一定会把它拉直,拉近,近到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我爸果然去拉关系了, 关系也果然给他拉直拉近了,虽然不可能近到像我和我爸的关系那样,但至少,那 幼儿园同意接受妞妞入托了。我大喜过望的时候,不忘寒碜老宋几句,我说,唉, 妞妞倒像是我爸的亲孙女儿,不像是他的外孙女儿。他微微笑了一笑,还是不做声, 涵养真好。 我爸把关系拉直了,他人却一去不来了,我跑回娘家去催促他,我爸却又扭捏 起来,很不爽快,推三托四,一会儿说,不知道那个阿姨的力度到底有多大,幼儿 园的园长会不会不买她的账;一会儿又说,怕那阿姨没有跟园长沟通好,万一被人 家回绝了,脸往哪里放,什么什么,等等等等。本来鸭子已经煮熟了,结果我爸却 绕出这么一大堆废话,分明是在告诉我,鸭子要飞走了。我一气之下,就跑走了。 我爸却又紧紧追来了,嘴上说,小妹你跑什么呀,我打算今天就帮妞妞去办入托手 续了嘛。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光在我家到处乱射。我说,那你还推三托四的干什么? 我一问,我爸支吾起来了,脸都红了,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但是他 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看他心中有鬼的样子,就起了怀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 看,又想了一想,我恍然大悟了,说,爸,你是相中了我家的鸡屎木吧,那就交个 换吧,你帮妞妞入托,我把鸡屎小茶几送给你,别说鸡屎小茶几,就算有鸭屎大茶 柜,我也给你。我爸有点难为情,说,小妹,我可不是和你做交易,哪有替外孙女 办事还要交换条件的,这算什么外公呀。我作弄他说,那你是不要我们家的鸡屎木? 他又急了,说,我也没有说不要,你要是放在家里嫌累赘,就放到我那儿去好了。 你瞧我爸,也够虚伪的,明明想那鸡屎小茶几,还说是我嫌累赘。不过要说我嫌累 赘也没错,我对我家的许多旧东西烂货,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然我爸喜欢鸡屎 木,给了他也罢。 我爸轻轻一抱就把鸡屎小茶几抱起来了,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这么馋它,不过 我也没想去深究,一是因为我天生懒,二是因为我爸这人天生古怪。你看他满脸通 红的,似乎觉得有点理亏,又啰里八唆道,小妹,你可别以为亲生父女还做交易, 小妹,就算你不给我茶几,我也要帮妞妞入托的,反过来再说,就算我不帮妞妞入 托,你也会把茶几给我的。我说,凭什么我会给你。他居然说,我想它都想出相思 病来了,我都瘦了十几斤了,做梦都梦见它。 我爸爸就这样把鸡屎小茶几搬走了。这鸡屎茶几在我家平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随意地丢在屋角落里,不显眼的。它在不在那位置上,不细心的人是不会关注到 它的。但老宋是个细心的人,我担心他回来后向我追问鸡屎茶几的下落呢。可奇怪 的是,那天晚上老宋回来,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小茶几不在了,或者他明明知道了, 就偏偏不问我?当然,他不问,我才不会主动跟他说呢。老宋上了床倒头就睡,我 也就释然了,也有理由劝慰自己了,本来嘛,一个小破茶几,我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哪里料到,第二天一早,我一开门,竟然看到我爸抱着那鸡屎木站在门口,像 个挨批斗的“走资派”,丧魂落魄的样子,双手把鸡屎木紧紧搂在怀里,嘴上却说, 小妹,鸡屎木还给你。我一急,说,爸,你不能反悔啊。我爸说,小妹,你放心, 妞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但是鸡屎木我不要了。我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问他, 他也不说,放下鸡屎木就走。我追到天井拉住他问,他才说,我昨晚一夜没睡,心 里堵得慌,好像要发心脏病。我说,爸,你不是心脏病,你是心病吧。我爸说,我 做了个梦,有个人托梦给我,说那鸡屎木不是我的,我不能占有,我一急,就醒了, 觉得很不受用,还是物归原主吧。我说,你梦见的是谁,不会是老宋吧?我爸想了 半天,恍恍惚惚摇头,说,不记得,没有看清楚,有没有脸都不知道,但反正是有 一个人,他跟我说的。 我回头看看,老宋若无其事在水龙头那儿刷牙呢,怪不得鸡屎小茶几不见了他 也不着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会乖乖地送回来? 我原来就知道我爸古怪,一个人有点特别的脾气,那也不能算不正常。但我没 想到我爸的古怪后来会发展到如此那般。自从他抱走了我家的鸡屎木又主动还回来 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不说别的,单说他的工作吧,从前他是天天砍树,为了砍 得快,砍得多,他还发明了冯氏连轴砍树新法,现在他不再砍树了,他开始种树, 天天种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在说种树,看他这阵势,过不多久,他就会从一个 砍树模范变成一个种树模范了。我跟他说,爸,你昨天砍下来,今天又种上去,不 都白忙了?我爸却说,砍有砍的道理,种有种的道理,不一样的。我说,你是不是 又要发明冯氏连轴种树新法加快种树?我爸说,我现在不仅要讲速度,更要讲质量, 我正在研究南木北种。我没听懂,也不想弄懂,就懒得追问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爸自从退还了我家的鸡屎木茶几以后,受到了很大的 打击,消沉了一阵以后,他鼓起了战斗意志,决定在林场试种只能生长在南方的鸡 屎木,他决心要拥有一件自己亲手栽种亲手打造的鸡屎小茶几。后来我老爸老了, 再也种不了树、更砍不动树了,他躺在藤椅上回忆往事的时候跟我说,我那时候真 是利令智昏啊,我明明知道金丝楠木只能生长在南方,我还偏偏要叫它在我们林场 长出来,我又明明知道金丝楠木的生长期很长,旺盛期要六十年,我即使栽种成功, 等它长成了,我已经一百几十岁了,我能活那么长吗——这都是后话了,以后等有 机会时再说吧。 我还年轻,甚至还不知道鸡屎木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我爸独自一人在林场 发狠发飙跟我家的鸡屎小茶几有关,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女儿妞妞,最后如愿以偿让 妞妞上了那家还说得过去的幼儿园,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马上我姐就要来了,我姐来了后,我的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我的心 满意足的日子也差不多要到头了,这是肯定的。我姐是一根搅屎棍,她不仅搅自己, 还喜欢搅别人,连一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她都爱搅和,就更别说我是她的亲妹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嫁了个“好人家”这个事件刺激了我姐,本来准备在农村 呆一辈子、嫁给农民做老婆的姐姐在我结婚后就迅速回了城,迅速搞定了工作,又 迅速嫁了人。那是一个干部子弟,好多年一直在追我姐,可我姐因为闹革命,一心 想嫁给农民,一直不理他,后来又突然回头找他。那时候他其实已经绝望,刚刚开 始了一段新的恋情,可是架不住我姐的一个眼神,他就乖乖地抛掉了新恋人,投入 我姐的旧怀抱了。 我姐叫冯美丽,她一生下来,护士一见到她的小脸,就叫喊起来,哟,好漂亮 一个丫头噢。那时候我爸就脱口说,那就叫个美丽吧。躺在产床上的我妈表示赞同, 我姐就叫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等到我出生了,我爸我妈可犯难了,想跟着我姐排 名一个美字,可怎么排都不满意,美华,美英,美娟,美什么,美什么,美什么什 么也没有美丽好,我爸我妈想得都不耐烦了,说,先叫个小名吧,等想到好的再改 过来。我爸我妈真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爸妈,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为我考虑过大名, 结果我就一直叫个冯小妹,许多年中我也曾经气愤地想自己给自己改名,但想来想 去也想不出个和冯美丽差不多或者至少差不太远的名字,我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就任自己叫个冯小妹了。唉,不说我了,说了我自己都来气。还是说我姐吧。 我姐名字好,气质好,高贵样,从小就是个骄傲的公主,到哪儿屁股后面都有 一群人追着讨好拍马屁。我姐嫁了干部子弟后,马上就鸟枪换炮了,她来看我的时 候,说,小妹,我家卫生间的地毯你知道怎么样吗?我不知道。我姐又说,那毛有 多长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姐就比划了一下,等我看明白了,她又说,光着脚 踩上去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哆嗦了一下,说,痒,肯定痒死了。我姐说,是呀, 从前一个农妇,想像皇后的幸福生活,说,她肯定在吃柿饼。我说,柿饼我也喜欢 吃的。我姐说,冯小妹,我知道,你虽然表现得无所谓,但你心里不服我呢。她倒 是看得到我的心灵深处呢,看她那牛烘烘的样子,我心里还真不怎么服,想,哼, 别以为你干部人家就怎么了得,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正这么暗自安慰着 自己,我姐就来破灭我的梦想了,说,老话到底是没道理的,到底瘦死的骆驼也没 马大。 我把姐姐的话转达给老宋听,老宋听了,慢慢吞吞地说,马也会死的。我听了, 气了一会,又觉得好笑,老宋的话似乎也是有点道理的,我就笑了一声,但听着自 己干巴巴的笑声,我又来了气,说,马当然也是要死的,可是骆驼已经先死了,而 且是瘦死的,马呢,说不定是胀死的。我这话,傻子也能听出来,那是有意说给老 宋听,有意刺激他的,可老宋说,瘦死和胀死,还不都是一个死。我说,那你是愿 意瘦死还是愿意胀死?老宋说,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我才不愿意死。噎得 我一口气堵在心里,闷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渠道泄出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姐家的横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 总觉得太快太神奇,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我都还没睡醒呢,我姐家就已经应有尽有 了。房子小的换大,家具旧的换新,家电一应俱全,有了录像机以后,我姐他们经 常呼朋唤友到他家欣赏外国电影,有一次我姐也叫我去。 我到得早,其他客人还都没到呢,我进去的时候,我姐夫正在客厅里,他看也 不看我一眼。人家都说姐夫惦记小姨子,可我这个姐夫,心里只有我姐,因为我姐 太牛了,我呢,又太了。那时候他正在打电话,哇哇啦啦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对,都说妥了,六百台,就是六百台,一台也不会少的!我悄悄问我姐,什么东西 六百台啊?半导体收音机吗?这么多哇!我姐说,是冰箱。我晃了晃身子,眼睛都 模糊了,我姐夫一下子弄六百台冰箱,我怎么不要晕过去,那时候别说我们家,就 是我们领导家里,也都没有电冰箱呢。 我被六百台吓晕后又醒过来,脑子也清醒了,我鼓了鼓勇气,跟我姐说,我也 想要一台。我姐说,冯小妹,你不知道行情吗,你没听说过冰箱票有多难搞噢?我 听说过,所以我立刻就蔫了,低了头不吭声。我姐又大度地安慰我说,不过小妹你 放心,姐会给你搞的,你把钱准备好就是了。 我火急火燎跟老宋商量买冰箱的钱,老宋说,买冰箱就买冰箱罢,这么着急干 什么。我说,老宋,天大的事,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一个屁,气死我。老宋笑道, 小冯你说话比较夸张,第一,哪来天大的事;第二,嘴里哪里有屁;第三,你还活 着嘛,没有气死嘛。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老宋说,我心里想 的什么呢?我说,你认为我们天井里有一口井,夏天把西瓜装在篮子里吊下井去, 效果也不比冰箱差,还省电。老宋说,这是你说的。我说,我说到你心上去了,小 气鬼。我懒得再跟他兜圈子,干脆说,你懂不懂,买的不一定就是冰箱,冰箱里装 的也不一定就是西瓜。老宋说,那是什么?我说,是面子。老宋说,面子?面子难 道是买来的。我说,那是哪里来的,井里吊上来的?终于问得老宋哑口无言。原来 他只知道面子不是买来的,但并不知道面子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老宋哑巴了,买冰箱的事就由我做主了,何况自从我一进宋家,我们家的 财权就落在我手里了,可惜的是,我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家里有多余一台平价冰箱的 钱。我只得去找我姐,哭丧着脸跟她说,冰箱我不买了。我姐笑着朝我姐夫说,你 瞧我们家冯小妹,就这穷酸样。我姐夫几乎从来没有直接和我说过什么话,但这一 回他却开金口了,不过他仍然没有正面和我对话,只是和我姐说,她可不穷噢,她 那叫守着金饭碗讨饭。我没听懂,我姐到底比我聪明,听懂了,说,小妹,你们家 那些老货,出掉一样,就够你买几个冰箱的。我还在犯傻,说,我们家哪些老货? 我姐说,我听爸说,你家有一个什么木的小茶几。我赶紧说,鸡屎木。我姐和我姐 夫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听得出他们是在嘲笑我。用这么大的声音来嘲笑别人,一 定是被嘲笑的人太可笑了,但我并不知道我可笑在哪里,我也没有跟他们计较,因 为,在他们的大笑声中,我忽然就开了窍,拔腿就走。 我回家后还没来得及视察老宋家的老货,忽然就断电了,妞妞作业还没做完, 急得嚎叫起来,我出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同大院的一户人家新买的一个电水壶给 搞的。老院子里的电线是几十年前排的,早就老化了,又超负荷,谁家一用家电, 准跳闸。 我姐够意思,把冰箱票给我送来了,可是我说,姐,我命苦啊,就是有了电冰 箱,我家也没有电供应给它用。我姐冲我直撇嘴,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