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仍然居住在老院子的破屋里,花园洋房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又离我们远 去了。虽然我家的大姑娘眼看着就要回来了,但是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我心如死灰了,我姐却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姐是根搅屎棍,她一来,我的 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 我姐命真好,许多年一直就在享清福,她可会保养了,从前吃胎盘人参、现在 是虫草燕窝,还三天两头做美容,结果却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反而见老。我姐夫呢, 许多年忙来忙去忙挣钱,吃辛吃苦,却一点也不见老,他们俩走出去,人家都要多 看我姐夫几眼,还以为是一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呢。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铁的 规律,但是铁的规律到我姐夫这儿就不成规律了,我姐夫其他方面坏不坏我不知道, 但他对我姐的态度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仍然是我姐说东他决不 向西。 我姐夫到底赚了多少钱,我反正是不知道的,以前我也曾斗胆问过我姐,我姐 牛,说,冯小妹,我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不希望被吓死,就不再问了, 见着我姐的面我就躲着点,怕她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害死我一条命。 有一天我姐从国外回来,给我带了些“made in China ”。她来看我,穿着高 跟鞋“的咯的咯”地走到我家门口,正好一阵风吹来,吹下一块瓦砖,差点砸了她 的头。我姐受了惊吓,批评我说,冯小妹,你也好意思,什么时代了,你就打算一 辈子住这样的房子?就算你不嫌寒碜,也要注意安全呀。我可怜巴巴地说,姐,我 也想住花园洋房,更想住豪华别墅哎。 我姐回去跟我姐夫一说,姐夫就跑我家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起了赐 墨堂,足足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姐夫对我姐说,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我 姐点点头。他们真是心有灵犀的一对,我姐夫说半句话,我姐就能听懂,也许他不 说话,我姐也能听懂,可我和老宋呢,我怎么说话,他都听不懂,或者是假装听不 懂。 我以为我姐夫的“我该干什么”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哪知第二天,我姐夫 又来了,朝我点点头,总算是多少年来眼里也有个我了,他直接找老宋说话,我在 旁边努力地听了半天,到底让我给听懂了,知道我姐夫又要开创一个新的事业了, 就是古建筑修复工作。他从前又不是搞古董的,又不是搞建筑的,现在要把这两样 东西加起来一起搞,真有异想天开的水平。他这许多年,做了无数的生意,倒腾冰 箱以后,又倒腾塑料粒子,又倒腾钢材煤炭,后来又开饭店,又开夜总会,再后来 是做空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空手道”。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稍稍知道了一 点。我说,怎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是轮到你们头上呢?我姐听我这么说,毫不 客气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很无知,你以为天上真会有馅饼掉下来,你知道这样 做的风险有多大?我说,有多大?我姐说,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赶紧 说,姐,你就别说了,我不想被吓死。 我姐夫开始倒腾古建筑,他倒是想一下子就把赐墨堂给修成原模原样,可是他 赚来的那许多亮崭崭的骄傲的金钱,现在在这个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赐墨堂面前, 忽然就低下了它们高贵的头颅,简直就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了,按我姐的口气说, 还不够倒腾赐墨堂里一个纱帽厅呢。 不过我姐夫并不着急,他很踏实,大的做不起,就先从小的做起。他出资买下 了另一座什么堂,比我们的赐墨堂小多了,十分之一都不到,二十分之一大概也不 到,连后花园也没有。我去看过,只看了一眼就瞧不上它,只有前后两进,中间一 个天井,也是个屎眼样,但它是一个完整的老宅,也是什么名人的旧居,毕竟也叫 什么堂呢,和我们赐墨堂也有一个堂字是一样的。我姐夫搬迁了里边的住户,给他 们提供了新房子,又出了整修费,等一切完工,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 我姐夫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了。这可不是我咒他,也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 妒忌我姐,这话可是我姐亲口跟我说的。 我一直指望着我姐夫能在倒腾老宅时再发一次大财,那样他就可以来收拾我们 的赐墨堂了。结果我姐夫不仅成了穷光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迷失了方向,他丢 了西瓜抱芝麻,不再折腾古建筑,却迷上了旧家具。 倒腾旧家具让我姐夫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一头扎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最后他把修复完工的那个什么堂都抵押了,收回来一车又一车的旧家具。几年过去 后,我姐夫就只剩下一大堆破烂家具和一屁股的货款在名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 资不抵债还是债不如资。 但我姐夫毕竟收藏旧家具收出点名声来了,许多人知道他手里有货,辗转过来 想要他的东西,我姐夫哪里舍得,可舍不得吧,资金又周转不回来,铁面无私的银 行和交情不浅的朋友都追在屁股后面问他要债,把我姐夫追得屁滚尿流。有几次还 跑到我们家老宅子里来避风头。我说,姐夫,你怎么躲到我家来了?我姐夫说,他 们肯定以为我躲在什么大宾馆里呢,找去吧。我看到我姐夫这样子,忽然就想起很 多年前,那个古董店的刘一刀,他说过那话,收藏的人,只知道往里扒,哪怕扒到 的是一堆狗屎,也会当宝贝一样搂住不放,哪怕穷到讨饭,穷到卖裤子,也不肯撒 手的,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生意人不会的,生意人只认一个利字,只要有了 利,就不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我姐夫明明不是个收藏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他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我姐夫确实够狼狈的,他躲了起来,手机也不敢接,后来又换了手机号码,但 即便如此,我姐夫还不忘拍我姐的马屁,他会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买一客小笼 包子,偷偷地溜回家,供给我姐吃。我姐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舔着嘴唇跟我姐夫 说,小笼包子吃好几次了,腻了,下次带烧卖吧。我姐夫说,好的好的,烧卖。 我再见到我姐夫时,他两眼发直,头发都白了,眼睛里也有我了,说,小妹, 听说妞妞找了个对象是银行的,能不能帮忙贷点款。我一听,拔腿就逃走了。 我姐夫把几十年来辛辛苦苦赚的钱都搭进去了,害得我姐的生活不如从前优雅 了,也害得我姐不能隔三差五给我送点美国的中国货,或是中国的美国货。有一次 我跟同事吹牛说我姐那儿有美国肉毒素,涂在脸上,五十岁会变成二十五岁,至少 打个对折,那年轻的同事急了,非让我给她带一点试试效果。我说,那用下来你就 只剩十几岁了噢。我跟我姐说了,我姐却不高兴,说,用完了。我说,你不会再去 买吗?我姐说,这是在美国买的。她心情不好,我就没敢再往下说,其实在美国买 有什么了不起呢,从前我姐夫牛的时候,我姐想到要买什么,就飞一趟香港,又想 买什么了,就飞一趟美国,就像我们上一趟超市一样便当。 我没有把美国肉毒素带给我的年轻的同事让她变成十几岁,我同事心胸狭窄, 说生气就生气,整整一个星期摆脸给我看。我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包气,把气撒到我 姐夫头上,在背后就忍不住说,让他牛,让他牛,现在看他还有什么好牛的。老宋 听了,慢悠悠地对我说,我看他也不比从前差。我又把气撒到老宋头上,说,怎么 我说一句你总要顶一句?你看看我姐夫是怎么对待我姐的,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待我 的?老宋装痴卖呆说,有什么区别吗?我说,我姐夫对我姐是百依百顺,我姐说一 句他听一句,你对我是百战百胜,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老宋笑道,没你这么夸张吧, 一百次里有九十次也不错啦。 我姐夫要办旧家具博物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将他的宝贝盘来盘去,最后 才醒悟过来,原来就差我家的鸡翅木茶几。他来找老宋,老宋说,你拿走就是。我 姐夫上前就去抱那茶几,可刚一抱到手,立刻又放下了,呆呆地站在茶几面前犯糊 涂,犯了半天糊涂,才醒过来,面色惨白说,那怎么可以。老宋说,咦,你不就是 来拿的吗?我姐夫说,我是想来拿的,但我不是白拿,你卖给我吧,开个价,什么 价我都能接受。老宋还是说,你拿走就是了。我姐夫还是不拿,转了转脑筋,说, 你不愿意卖?那,那你是要以物换物?你,你想、想要什么东西,我们好、好商量。 奇怪了,我姐夫说到钱的时候,又大方又爽快,利索得吓人,可说物的时候精神就 差远了,甚至还结巴起来了。老宋还是说,咦,你拿走就是了。老宋都说到这份上 了,说了几遍你拿走吧,说得明明白白,可我姐夫还听不明白,偏不拿走,还反其 道而说,你是不是嫌少啊,你肯定是嫌少吧。我姐夫随手又加了一叠子钱。我看到 那钱,心惊肉跳,那可是我姐夫借高利贷借来的,那不是钱,是刀子啊。后来我忍 不住出卖了我姐夫,把他借高利贷的事情告诉了我姐,我是想让我姐劝劝我姐夫, 这世界上也只有我姐能够阻止我姐夫犯糊涂。可我姐居然对我说,嘿,他那高利贷, 就是我帮他借来的嘛。真是浑浑噩噩的一对绝配。 这期间我姐夫不断做着搭积木的游戏,那一叠子钱越叠越高,老宋真是有眼无 珠,这么多钱他竟然看不见。最后陪我姐夫来的那个专家说,算了算了,我看出来 了,他不肯,无论你给多给少,都没有用。我姐夫急了,说,他怎么不肯,他肯的, 他明明让我拿走的。那专家说,那你拿走试试。我姐夫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专家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表人才,我姐夫对他简直就是言听 计从,我正惊异这个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他忽然朝我笑了起来,说, 阿姨。我吓了一跳,说,你认得我?他说,我是小朱呀。我不知道小朱是谁。他也 不计较我的无知,又说,我是老朱的儿子小朱呀,我小时候,你高兴的时候,就喊 我鼻涕大王,不高兴的时候喊我小杀胚。原来他竟是那个小鼻涕虫。可他这一说, 闹了我个大红脸,我毕竟大他一辈,但他却好像是我长辈似的知书达理,大人大量。 我忍不住朝他的鼻子看了看,小时候他的鼻子又红又烂,现在这鼻子可是今非昔比 了,几乎就不能叫鼻子了,长得太漂亮,挺拔,光亮,干净,简直就像是外国人的 鼻子。我说,哎哟,巧啦,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姐夫见小朱喊我阿姨,对我的态度 也好了一点,大概怕我对他不恭,赶紧向我介绍说,他是朱大师噢。小朱说,也不 是什么大师,只是喜欢而已。说得真谦虚,像真正的大师。小朱和我拉起了当年的 家常,说,阿姨,你还记得吧,当年我们家从你们家搬走的时候,我爸带走了你们 家的两扇紫檀木屏风。我一急,脱口说,是偷的吧?小朱说,不是偷的,是你家奶 奶送的。我又犯糊涂,我家奶奶,我家哪个奶奶?小朱说,是宋家的奶奶。我这才 明白过来,原来是宋乔氏。心里犯嘀咕,宋乔氏,宋乔氏,你可真敢送东西,你出 手可真大方。心里正恼着,又听那小朱说,我小时候家里少一张床,就把那两扇屏 风铺起来当一张床,我就睡在屏风上,好硬。后来我们回乡下,家里反而有床了, 那个屏风就竖在家里,我爸有事没事就围着它看,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看不懂。 我说,一个屏风,有什么看不懂的。小朱说,我爸说,这屏风上的人,怎么雕得这 么活,像活人一样,他天天看,看得都认得他们、都可以跟他们说话了。我说,嘻, 那你爸还是那老朱吗?小朱没回答我他爸还是不是老朱,而是继续说着他的“喜欢”。 我姐夫又抓住了拍马屁的机会,说,朱大师原来是学物理的,天才呀,一转入我们 这行,虽然半路出家,却是后来居上,三下两下就是大师了。我对小朱说,你爸高 兴吧?小朱神色有点黯然,说,我爸不在了。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可惜他 看不见你当大师了。小朱却认真地说,他看得见,他看得清清楚楚。我一听他这话, 忽然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老朱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呢,我嘴浅胆子小,就不敢吱声了。 我姐夫得不到我家的鸡翅木茶几,怏怏而病,害得我姐现在也不待见我,这么 多年我姐可没少扶持我,我想劝劝老宋,人家那是旧家具成堆的地方,把我们的小 茶几放那里,狐假虎威,能成气候,可以让大家看,增长知识,显摆水平,放在我 们家墙角里,没什么必要,搁个电话机都嫌寒碜。可这么多话到我嘴边却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不着老宋,更劝不着老宋,自从我姐夫相上了我家的小茶几,老宋就只跟 他说过一句话,你拿走就是了。是我姐夫自己不拿,怎么说他也不拿,所以我姐不 待见我是没道理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妞妞就要结婚了,她正在布置新房,打个电话告诉我, 她把鸡翅木茶几抱走了。我一急说,你那家里,全套西式新家具,放个破茶几,不 伦不类,算什么名堂?妞妞说,现在流行的,古典元素。我赶紧说,你拿走茶几你 爸说什么了?妞妞说,老爸不在家。我说,你就抱走了?妞妞说,是呀,我就抱走 了。 我回家果然不见了茶几,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在屋里瞎转了几个圈子,又到小 天井里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看的啥,也不知道要看啥,一直熬到老宋回来,我 注意着老宋的脸色,老宋却没有脸色,他还是不在意墙角落里的茶几,就像从前那 茶几曾经走失的那几次一样,老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件宝贝。反而害 得我心里空空荡荡,无处着落,好像那茶几不是我女儿拿走的,是被小偷偷走了。 我忍不住去了妞妞家,看见那破烂茶几夹在一套奶白色的欧式家具里,奇里古 怪,我“唏”了一声,说,妞妞,你觉得这样放好看吗?妞妞说,妈,这不叫好看, 这叫品位。我品了半天,也没品出个味儿来,只好硬着头皮又说,妞妞,其实这个 茶几是你爸的传家宝。妞妞说,是呀,我爸的传家宝,就是我的传家宝嘛,我又没 有兄弟姐妹,要是有一个,这茶几就要一劈为二,要是有两个三个四个,这茶几就 要粉身碎骨了。我硬挤了点笑容笑了笑,拐着弯子说,妞妞,其实你爸爸是个小气 鬼。妞妞听了我这话,哈哈大笑说,妈,你怎么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听不懂了,说, 妞妞,你什么意思?妞妞说,咦,谁不知道我老妈是个小气鬼,从前我外公要这破 茶几,你不乐意,吓得外公只好还给你,后来我姨夫要,你又不乐意,害我姨夫得 相思病,现在你又追到你女儿这里来,是急着想抢回去噢。我说,你才猪八戒倒打 一耙呢,这茶几又不是我们冯家传下来的,我急什么。妞妞说,那是呀,我爸都不 急,你急什么?我想了想,也是奇怪,老宋好像从来没有为这茶几着过急,几十年 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它,它走了,自然会乖乖地回来,又走了,又会乖乖地 回来,根本用不着老宋着急,倒是我在其中费了许多心机,绞了无数脑汁。我忍不 住跟妞妞说,妞妞,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茶几的价值噢,它是鸡翅木,鸡翅木你知 道吗?它还是明朝的呢,明朝你知道吗?妞妞笑道,不就是明朝那些事儿吗?瞧她 那小嘴里,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说,妞妞,说实在的,明朝的鸡翅木家具,到 现在可不多见了,搁你这儿,妈可不大放心啊。妞妞笑得弯腰跺脚,前俯后仰,说, 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妈。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妞妞说,我老妈哎,遇上我 老爸,你可真背运。我说,怎么啦,你老爸怎么啦?妞妞说,我老爸一张嘴,简直 就不是嘴。我没听明白,闷头闷脑问,那是什么?妞妞还是笑,说,那是一块铁砣。 我还是没听懂,妞妞见我如此无知,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问道,这么多年了,关于这 个鸡翅木茶几,我老爸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我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赶紧问, 告诉我什么,这茶几有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妞妞说,这是赝品,早就被人调包 了。 你们替我想想,有这么个老宋,我气是不气?我当然气,气得骂起人来,我说, 骗子,他是个骗子。妞妞说,我爸可没骗你,你又没有问过我爸这东西是真是假。 这时候我的怀疑已经盖住了我的愤怒,我来不及生气了,因为流逝的时光已经一一 浮现出来了,我的思绪一泻千里,尽是环绕着鸡翅木茶几在奔流。我先是怀疑我爸 调的包,又怀疑那个刘一刀,或者是我姐夫,或者是小鼻涕虫,我甚至怀疑上我的 女儿和女婿,最后我连我自己都怀疑上了。妞妞说,老妈,麻烦你别胡乱瞎猜了, 这个茶几在我爸生下来之前,就是假的了。我气道,妞妞,既然连你都知道得这么 清楚,干吗你和你爸都瞒着我?妞妞轻飘飘说,老妈,既然它是个假货,那它就是 个屁,一个屁的事情,干吗非要打扰你呢。我老爸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我猜猜啊, 他也许是怕你伤心吧,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老妈对鸡屎有感情噢,要是有人告诉她鸡 屎不是鸡屎,是鸭屎,我老妈会气疯的。 我生气归生气,却没有疯,因为我心地善良,先想到我姐夫病怏怏那样子,心 不忍,从妞妞那儿出来,我顾不得回家找老宋算账,先跑到我姐夫那儿,急着把假 鸡翅木茶几的事情告诉他,我以为姐夫会对我感激涕零,哪知他听了我这话,气得 脸都白了,精神气儿全泄走了,有气无力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姐说得没错,你 很无知,只是想不到如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无知。我虽然一直很崇拜我姐夫, 可这会儿他狗咬吕洞宾,我也有点恼了,我说,我怎么无知啦,我到底没让你出洋 相,拿假货去给人显摆。我嘴快,也就这么顺着一说,也没想得很多。可我这话一 出来,我姐夫却愣死在那里,眼睛都发定了,愣了好半天,我姐夫的脸色越来越难 看,最后只见他浑身一哆嗦,转身就跑了。 从他狂奔乱跑的背影看上去,我姐夫到底是老了。 后来听我姐说,我姐夫从假鸡翅木茶几联想到他收藏的那许许多多旧家具,万 一是假的,他还能活吗?他到东到西请专家看,专家一来他就出汗,后来就养成了 出汗的习惯,像女人到了更年期,动不动就是一头大汗。我说,啊?难道姐夫收的 家具都是假的?我姐呸我说,你想得美。我赶紧没落无趣地退走了,听到我姐在背 后说,姐夫说,那可是高仿,看纹理就知道是从前仿的,不像现在的东西,花里胡 哨。我听了后,发了一阵子呆,我既不明白我姐在说什么,更不明白我姐怎么也管 我姐夫叫姐夫呢,我回头看了我姐一眼,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从妞妞那儿吃了惊,又在姐夫那儿受了气,又在我姐那儿奇了怪,回家我对老 宋说,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茶几了,老宋说,什么是茶几?我说,就是摆满了杯具的 那东西。幸好它不是餐桌,要是餐桌的话,那就放满餐具了。老宋笑了笑,说,小 冯,几十年了,你终于变得文绉绉一点了,管杯子叫杯具了。我说,是呀,嫁入你 家豪门这么多年,连个杯具都不会说,不是白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