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船刚摇晃着驶到江心,追兵就呐喊着“留下玉璧”,呼啦一下扑到江边,箭 矢雨点般射落到竹漆船舱上。何家大小姐苇杭一脸冷笑,若无其事地坐在船舱里。 忽然,她腰间的玉璧发出一片血红的光晕,小船剧烈颠簸动荡,眼看将要倾覆之际, 小和尚雨祺一下从江里冒了出来,双手稳稳地把住船沿,翻身跳上船头。江上转眼 间风平浪静,天水间泛起一片蓝莹莹的光色,老艄公的竹篙头上挂着一勾橘红的月 亮。 老和尚慧释打坐时,心神从来都是一片澄澈,了无杂念,刚才却青天白日的在 铺垫上做了这样一个诡谲的梦。当年搅动大理和济南两地的那块玉璧,已在何苇杭 腰间佩戴了多年,难道又要横生波澜,这波澜还要波及到庙里的小和尚?他抬抬松 垂的眼皮,摇摇头,起身信步走出客堂。 刚踱出庙门,慧释就与顺谷而上的河风撞了个满怀,袍袖间隐隐卷起一阵窸窣 . 几片冻蔫的榆叶梅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挂在老和尚一袭雪白的胡须上。早春时节 了,地上地下都已萌动起来,却偏偏来了场倒春寒。这天气,是要伤人呢。他顺手 拈下一片花瓣,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手指肚上留下一抹胭脂般的渍痕,不觉轻轻 “咦”了一声:这时候了,难道竟还会有女施主来拜庙? 风渐渐紧了起来。老和尚僧袍飘举,长髯纷披,双手叠放在腹前,凝目注视着 村头。 村里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到了通往寺庙的路口,矮的停了下来,两人似在争 执,矮的扭头往回走,高的赶上去拉住劝说,矮的又跟在高的身后往山上走来。 直到两人被重重叠叠的山头挡住,老和尚才松开双臂,一手捋髯,一手捻动佛 珠,自语道:一场学潮竟把这意气风发的何家两兄妹抛回老家,一个南坡种树,一 个闺阁养疴。只不知这次何家小姐是来问病还是问命?病,老衲倒可诊断一二;这 命,可就无能为力喽。他转身踱进寺院。 路过俗家弟子雨祺的寮房时,老和尚见雨祺正背对门礼拜墙上的本主神像,不 由停下脚步。雨祺转身出门,垂手侍立在甬道边。老和尚背起两臂,打量着眉清目 秀的雨祺和他身后的寮房。西屋背光,迎门墙上本主神像下方的那盏长圆形油纸灯, 已散发出一团粉莹莹的光晕,许是被这团莹光硌疼了眼睛,从不粗声说话的老和尚, 声音不觉加重了:“天还没黑呢。” 雨祺返身进屋,吹熄灯笼,又躬身侍立在原地。 “向佛之人需要的是参禅的智慧,不是应景的机灵。”老和尚淡淡地像是自语, 稍顿了顿,又吩咐道:“去寺门候着何如山,等他那颗光脑袋从第二层平台下冒出 来,就来通报。告诉了空准备一餐三人的斋饭。”说罢径直走向自己的客堂兼书房。 老和尚跟何如山寒暄着。 雨祺在老和尚身后觑眼打量着何苇杭。何苇杭穿一件玉色闪蓝杭绸滚窄边高领 衫袄,披着条松垂的雪青披肩,下着一条烟色长裙,裙裾下藏青布鞋的圆口里露出 白色纱袜。她神情漠然到几乎无相,目光在“金岭观音寺”匾额沉滞片刻,慢慢滑 向从门楼挑檐下斜伸出的榆叶梅,在枝头上瑟缩着的两三片花瓣上一颤,眉头微微 一蹙,脸上的漠然似乎绽开了一条缝,旋即又归于无相。雨祺感到心中被刺了一下, 眼神抖了一抖,似乎听到了苇杭胸腔中回旋的一声叹息。这头顶上没有戒疤的小沙 弥哪里知道,此刻,这位何家大小姐的脑子里,正横七竖八地零乱着一地纳兰词、 新月诗呢。 何如山拉一把妹妹,苇杭想跟着走进寺院,却又在院子里站住了。高大的正殿 依山势而建,比天井高出三层九级台阶,使她必须高高仰起头,才能看见匾额上父 亲题写的“圆通宝殿”四个大字。这就是奶奶说的百应百验的观音菩萨了。我咋就 来到这里?神思一恍惚,一下回到省城的大街上,满街的横幅、小旗、人潮,又看 到那个穿一袭灰色长袍,搭一条浅蓝围巾的身影。 何如山在客堂里喊一声“小妹”,苇杭的神情一时竟一片茫然。 一直站在门口的雨祺轻轻过来,把她领进了客堂。 客堂迎门一面墙全是书橱。令苇杭诧异的是,书橱里只靠一边摆着少量经卷之 类的佛教书籍,其余满满当当的全是时下的新书刊,光《新青年》、《新月》、《 甲寅》就摆满了一橱子。在陈独秀、鲁迅、胡适等人的著作后面,她老师的著作也 都整齐地排列着。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吧,小客堂里风云际会呢。这都是你哥哥送给我 的。” 苇杭并不搭话,继续打量着客堂,除左边靠墙的中药柜橱和桌上的木鱼外,一 对白罩白坐垫的沙发、简朴的桌椅、满室的书籍,竟与老师的书房无异。她凉凉的 眼睛里泛起一丝暖意,紧挨着哥哥坐在老和尚对面。 老和尚不再说话,将一个小棉枕推到苇杭面前,苇杭漠然地手心朝上把手腕垫 放在上面。老和尚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仔细把脉。许久,示意苇杭换另一只手, 又轻轻点试了一会,看看苇杭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说:“脉象细沉,时而又虚浮空 悬,当主胸口裨闷,心悸易惊,夜不能寐,寐即多汗,思绪纷繁而不能凝结,倦怠 乏力,记忆时常出现模糊。”见苇杭点头,老和尚转而对何如山说:“此乃骤惊于 变,思虑伤及心脾所致。心伤则阴血暗耗,神不守舍;脾伤则血虚难复,不能上奉 于心,心神难安。” 见兄妹二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老和尚展颜一笑道:“此病当以芳香开窍豁痰之 方慢慢治疗。可先用朱砂、琥珀、犀牛角粉冲击一下,再以草药徐调。重要的是尽 快从纠结于心的思虑中跳出来。如山呀,你可带令妹去新鲜的地方走走,以助其开 胸爽神。胸廓一开,其病不治自愈。若淤结常积于心……”慧释斟酌一下词句,接 道,“只恐将伤及于肺经,那就非老衲的药力所能为了。” 何如山频频点头,说:“家父特别嘱咐,烦请您老给苇杭随身所戴的玉璧开光。” 苇杭皱了皱眉头,端坐不语。何如山看一眼老和尚,附在妹妹耳边小声劝道:“有 病乱求医,就当是……你们洋博士老师说的心理治疗罢。”老和尚接过话头:“其 实,也就是一种心理作用。”长眉下的眼睛里一片波澜不惊的练达,“我是绝少替 人开光的,只不过以我跟乃父的关系,自当倾其所能,不遗余力。这本就是信者则 灵,你若不信,便也罢了。” 何如山碰碰妹妹的胳膊,苇杭犹豫地侧转身,从腰上解下玉璧递给哥哥。何如 山接过来捧给老和尚。老和尚接过玉璧略一端详,长眉一扬,欲言又止,注意地看 了苇杭一眼,将玉璧靠在木鱼上,正襟端坐闭目养神。须臾,倏地睁开眼,满目精 气充盈。苇杭起身走向一边,去看书橱里的书籍,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何如山却精 神一振,专注地看老和尚开光。 老和尚双掌合十嘴唇微微噏动,接着伸出右手食指,口中念念有词,虚对着玉 璧一笔一划地书写,手指反弓跷起,像是突然暴展出一节,虽是虚空比划,却一笔 一笔力道十足,直如刻石一般。然后又虚握手掌,跷出拇指和小指,罩住玉璧按一 按,从雨祺捧着的净瓶中,取出柏枝,往玉璧上洒了几滴水,提一口气,再次合起 双掌,默念了一会。最后似是很劳累地吁出口气,静默片刻,抬起双手捋了捋弯垂 的长眉,细声吩咐雨祺:“你带小姐到正殿去拜拜吧。” “这玉璧可是非同凡响呵。”老和尚将玉璧握于掌中,反复摩挲,缓缓对何如 山说道,“这是块现已不多见的蚕纹璧,年代当在春秋战国时期甚或更早,是当时 的礼仪器,应该为一对。这是块阴刻璧,还应有一块阳刻璧。整块玉璧雕工朴拙中 见精巧,系用上好的和田黄玉雕琢而成,通体莹腻润泽,作为藏品自是价值不菲, 可当作饰物则大为不妥,青年女子佩戴更恐怀璧其伤。你看,璧的左下角有片褐红 色血沁,圆孔周围散布着几点氧化白斑,当是入过土的物件,握之隐隐有阴凉之气 沁出。” 何如山点点头:“我父亲也说过类似此玉不吉的话,可我这妹妹哪里肯听呀。 您知道,我父亲兄弟三个,就只有苇杭一个女孩,全家都宠着。我奶奶更是把这唯 一的孙女自幼宠物似的带在身边,别人在苇杭面前喘口粗气都要挨训。老太太临终 前,当着全家人把玉璧挂在苇杭的脖子上,嘱咐我父亲要替她好好呵护苇杭,还给 大家郑重地讲了璧的来历。说当年她父亲镇守云南边陲战功卓著,老佛爷降懿旨让 他带家眷进宫,赏赐了她母亲这块玉璧,同时受赏赐的还有云南大理的一位杨姓将 军的夫人。老太太还把我父亲叫到身边,告诉了他一段玉璧历险的故事呢。在济南 时,我父亲也曾跟我提起过当年云南大理的双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