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哈哈,这段故事你倒不必讲了。”老和尚拨了下长髯笑道,“我怕是比你知 道的要多。咱爷儿俩先不说这段传奇,等会儿吃饭时讲给苇杭听,也好让她知道此 璧非吉祥之物。咱们还是说说苇杭的心病,有些话当着她的面是不便说的。”老和 尚略作沉吟,慢慢说道:“我以为,还应让令妹再回省城,进入她原先的生活。” 见何如山皱起眉头不做声,老和尚解释说:“此病当由那场学潮所致。年轻人 不谙世事,激于爱国之情,热血沸腾,以为是民国了,大家都可以主张国是,冲着 衙门口上挂着的那盏民国的灯笼去请愿,殊不知里面还都蟒袍玉带地穿挂齐整呢, 突然一声断喝:拉出去砍了!就像今年这场倒春寒一样,伤人呢。令妹冷不丁被扔 进大牢,又冷不丁被抛到这偏僻的山村,冷热骤然相激,她咋会受的了哇。让她回 去看看,她当时崇拜的那些导师们,当官的当官,成名的成名,早就各得其所了。 她的同学也大都安心读书去了。迅急的风潮转眼间就归于风平浪静了。悟得了这个 ‘了’字,也就悟得了世事。她的病就是太执著了,放不下,放下了,心念自会从 淤积中超脱。” 何如山摇摇头:“她是断然不会再回到省城了。” “莫非令妹在这场学潮中,不仅伤于心,也伤于情吗?” “是啊。”何如山叹口气,“说来,这事真得怪我。那会儿苇杭正热衷于新诗, 在省城也算小有名气了,记得你曾称赞她写的小诗颇得纳兰词的风致。也凑巧了, 她在女子师专的古典文学讲师是我的诗友,我们新格律诗派聚会时,我常常带苇杭 参加,使他们得以相识。闹学潮前,我做掌柜的布店就成了他们议事的秘密场所。 这时,这位周老师已是个激进的学生领袖,很受学生们推崇。苇杭崇拜他的学识和 风流倜傥,竟自生了爱恋之情。姓周的本有家室,却并不推拒苇杭的感情。您是看 着苇杭长大的,知道她从小就任性得很,个性又极张扬,最是个我行我素,标新立 异的主,她竟把她和周老师的情诗发在自办的月刊上,一时闹得校园内沸沸扬扬。 学潮过后,姓周的被抓进监狱,苇杭带一帮人去警察局要人,也被抓了进去。等我 父亲托关系把我妹妹保释出来,姓周的早已出狱,躲进他的书房研究‘文学的颓废 ’去了。苇杭去找他,这混蛋竟打发他的夫人将她拒之门外。父亲知道后,将我痛 骂一顿,指责我带坏了妹妹,一怒之下将我们全都赶回了老家。”何如山苦笑着看 看老和尚,一咬牙又补了句,“这混帐东西!” 老和尚耸了耸眉毛,心道:你妹妹招惹人家有妇之夫,你倒有理了。不过这姓 周的有辱师道,始乱终弃,确也混帐。见何如山还盯着他,就凝肃了面容说:“自 古心伤好治,情伤难愈,令妹这病痛,怕倒是难了。” 何如山下意识地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着桌子,看看老和尚,没说话,垂 下目光又敲打了几下,“笃笃,笃笃。” 雨祺领着苇杭拜完菩萨,见师伯跟何如山还没说完话,就带着她在院子里闲转, 给她讲老和尚的神奇轶事,倒逗得苇杭舒开了眉头,无拘无束的个性瞬间复活过来。 她经过雨祺的寮房时,不经意地顺手一推,忽然发现了墙上那幅画像,拔腿就闯了 进去,喊道:“小和尚快点灯。” 雨祺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燃了那盏灯笼。粉红色的油纸罩在紫色的 竹筋上,偏又在油纸上点缀了一杆碧绿的翠竹,水红的灯光刚一透出,就罩上一层 浅绿又似淡蓝的光晕,幽幽地弥漫了不大的房间。苇杭心念一动,脑子里一阵纷乱, 眉尖又跌落下来,神情怔忡地立在那里。 雨祺一时间手足无措,鼻尖沁出汗珠,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这……”情急 间灵机一动,用力敲敲墙壁,把苇杭的眼神吸引到画像上,“小姐你看,大理著名 的景色风花雪月,可全都戴在白族姑娘的头上呢。这帽子上下垂的缨穗是上官的风, 中间的花是下官的花,白色的帽沿是苍山的雪,从上头看,整个帽子像一片弯弯的 月牙……不过,我没画出来。” “这像是你画的?”雨祺感到苇杭的目光第一次正对上他的眼睛,局促地搓搓 手,脸色一红。苇杭的眼睛倏地一动,终于从一片空旷中收拾起眼神,重又聚起光, 仔细看着画像,轻声道:“大理的风花雪月,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可父亲总不答应。” 她上下审视了小和尚一番,声音像寺院里的风,忽地散落一地,忽而又收成一束, “你是佛家弟子,却在这古色古香的观音庙里,挂上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姑娘头像 ……这画上的姑娘可真漂亮。” 雨祺软软的目光忽然昂了起来,正色道:“这是我的本主神。” “本主神?” 雨祺直了直腰板,神情庄重地看着苇杭说:“我老家在大理附近,我们白族人 都信奉本主神。我们不像你们汉族,走到哪里都供奉一个神,我们是各个地方,不 同的村寨,供奉着不同的本主,天上的神灵,地下的英雄,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普 普通通的村民,只要人缘好,能保佑百姓平安,都可以成为本主,有的村寨还把树 疙瘩、石头块推举作本主呢。我们的本主庙,大的也是金碧辉煌,比你们汉人的庙 还气派呢。小的也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子。有的村寨刚推举出本主,来不及塑 像,就在木板上画个像挂在墙上,不懂事的孩子们在上面写一些骂人的话,就像你 们长岭村墙上写的那些骂谁是大王八小儿子的字,大家也不去计较。我们不像你们 有那么多讲究。有一个大水美村的本主,叫东山老爷,他晚上偷偷爬墙去和小牧场 村的本主白姐约会,互相穿错了鞋,大水美村就给自己的本主神像塑上一双绿花鞋。 大家都还觉得这位东山老爷挺亲切的。” 苇杭噗嗤一声笑了:“真有意思,我得找些白族的书看看。”见雨祺脸上似有 不悦,忙止住笑,肃然道:“这是一种善于包容不同的文化。也许,我们汉族这种 从历史的刀尖上滚过来的文化,太重视相辅相成了,戎马倥偬中,不知不觉间就忽 略了相反相成的文化精神。还是你们的神好,不像汉族,一旦得道成神,就端起了 架子,连伺候神的也装模作样起来。”一片轻烟般的雾气忽然间就在眉头间弥散开, 刚刚清澈了一会儿的目光又叹息着混沌在画像上,“这个小姑娘咋就成了你的神? 你为啥又从云南来到了这里?” 雨祺的眼里涌出泪花。 那年的夏天有点热。雨祺从山上回来,把小褂脱下来往肩上一搭,跑到大榕树 下的泉池边,“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泉水,抹着肚皮上的水珠闯进屋里。呀,桌 边站着一位水灵灵的姑娘。雨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秀气的姑娘,一下呆 了。娘笑眯眯地对姑娘说:“这是你雨祺哥。”姑娘羞怯地喊了声“哥”,雨祺慌 乱地穿上褂子抹了把脸,这才答应一声,脸红得像刚下蛋的鸡。姑娘“咯咯”一阵 脆笑,抱住了娘的胳膊。 吃饭时,娘告诉雨祺,姑娘是为抗拒给大户人家的老爷做妾,从大理城里逃出 来的。都是本主保佑,你才得到这样一位好妹妹。说着,一会看看姑娘,一会看看 儿子,目光蚕吐丝般把两人缠了一圈又一圈。 开始时,姑娘总是惴惴的,一提起那户人家的凶残,就浑身发抖。说先前曾有 一位姑娘抗婚出逃被抓住,吊死在森林里喂了虫子。后来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 她才渐渐放下心来。半年后,雨祺从山上砍来木头,搭起新房,两人准备结婚了。 一大早,雨祺就要去山上采摘鲜花装饰新房。 妹妹正坐在门前扎油纸灯,冲雨祺笑笑:“早点回来呵。”眼神丝丝缕缕地缠 住了雨祺的目光,柔柔地打了个结,把已走过身边的哥哥又拽了回来。雨祺趴在她 耳朵上小声说:“妹妹等不及了。”热烘烘的气息舔得妹妹一直痒进心里,一边躲 闪一边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脸笑得像朵山茶花。 当雨祺抱着精心挑选的各色山花回来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娘和妹妹都不见 了。雨祺狂喊着到处去找,直到中午才在一片小山洼地里发现了娘和妹妹。娘扑在 妹妹身上,双手抱着妹妹的头,两人血肉模糊地死在一起,身上已爬满了蚂蚁。雨 祺扳过妹妹的头,见她大睁着眼睛,几只蚂蚁在结着黑色血痂的鼻孔里爬进爬出。 眼前的山崖一阵旋转,雨祺轰然跌进了黑暗。黑暗深处,娘和妹妹像两团光影急速 飘逝,雨祺发力追赶,一抬腿,身体轻盈地漂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