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祺醒来后,采来的山花都晒蔫了。他把山花一瓣一瓣地扯下来,撒到娘和妹 妹身上。看到两人被红的黄的白的粉的花瓣覆盖了,雨祺笑笑,扔掉怀里的花枝, 抱起被踩扁了的油纸灯,唱着“我把妹妹娶进家”,走进被夕阳染红的树丛。 几天后,云游僧慧缘在洱海小普陀岛上救起了雨祺。他点起一堆枯枝给雨祺烘 烤衣服,指着裸着身子躺在地上的雨祺说:“人本就这样到世上来的。除这具臭皮 囊外,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慧缘给雨祺说了一宿佛,次日一早就带雨祺走了。等 再次游回山东,就把雨祺托付给了师兄慧释。 苇杭眼泪婆娑,心中结痂的地方被触碰得滋滋拉拉一阵疼痛,不觉间拉住了雨 祺的手。 圆通宝殿顶上那抹苍黄的夕阳,一下滑落到了院外。 雨祺端上斋饭,低头闪一眼苇杭,退了出去。何如山看着雨祺的背影说:“这 个小沙弥倒是挺机灵的。” 老和尚轻轻一摇头:“当年师弟把他带来时,我就说他眼睛里花红柳绿的,俗 根未断,还是继续做个剃发不受戒的俗家弟子吧。那盏油纸灯的粉魅之气,跟庙里 青灯黄卷的气氛格格不入。这倒还罢了,他寮房里供着的那张本主神像,常常让他 魂不守舍。我历来主张宽容,又碍于师弟的面子,也就不好太较真喽。不过这孩子 打应个差事倒是比了空透脱,跟我学中医,也比他几个师兄们悟性都高,只是用情 太重,终非佛门中人。” 苇杭冲口而出:“无情哪来的菩萨?” 老和尚打个哈哈,笑道:“大哉者,菩萨之悲悯,小焉也,儿女之私情,二者 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何如山见妹妹还想说话,赶紧岔开话题,指着桌上的斋菜说:“别处的斋宴都 做成鸡鸭鱼肉的形状,您老这里倒是实在,都是炒豆腐条,炸豆腐片,干脆叫人连 想像的享受都断了,也有点忒不尽人情了吧。” “这话倒颇值一辩。”老和尚正色道,“佛家弟子吃素本应自觉,倘一头持佛 家戒规,一头又贪进世俗之欲,岂不太矫情了。其实,佛祖并不重形式,你想吃肉, 吃就是了,何须假模假样。依我看,如山世侄是颇具慧根的,当会悟得出,闹学潮 那阵,各处寺院门可罗雀,这会又华盖云集,达官贵人、商贾富豪都一股脑地涌进 寺庙,其相同属一病,把寺庙当成商铺,花一分钱,就想买一分货,人心逼仄如此, 哪里还容得下一个‘佛’字。一个个看似活得滋润,内里早空了瘪了。熙熙攘攘, 徒具皮囊喽。” 何如山端坐静听,苇杭低了头不知在想啥。 老和尚抄起筷子,朗声道:“哈哈,老衲倒执著了。来来,吃饭吃饭,莫辜负 了了空的一番劳作。” 苇杭只拣了几样小咸菜,就着喝了半碗粥。老和尚也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馒 头,夹了几筷子青菜。何如山却连吃加喝,很快收拾了半壁河山,光头上冒出了亮 晶晶的汗珠。 雨祺和了空收拾走餐具,老和尚看着苇杭说:“当年的双璧会,你大概没听说 过,你哥哥也是只听了个大概。” 苇杭的眼睛又空茫起来,似乎没听清老和尚的话,起身去拿靠在木鱼旁边的玉 璧,老和尚咳嗽一声,竖掌阻止道:“待我讲了玉璧的那段旧事,再拿不迟。”老 和尚习惯地揽一下长须,转眼对何如山道:“我师父亲历了当年的双璧会,多次给 我绘声绘色地讲过。我与令尊结识,也是缘于当年我师父跟你爷爷的那段因缘,故 而喊你一声‘世侄’,当不算托大吧。” 何如山忙欠身施礼,老和尚伸手按下,微眯双目,说起了那段陈年旧事。 你奶奶嫁到何家的第三年,一封来自云南的帖子就发到府上,发帖人称是大理 杨家的后人,为重续前缘,再享祖上当年荣耀,躬请你爷爷于次年春携玉南下,共 举双璧会。你爷爷是个商人,凡事讲个赔赚,想以路途遥远为由推脱。可你奶奶毕 竟是将门之女,颇有金戈之气,说那样会小瞧于人,丢祖上的脸。况且可借机带山 东货物到那边去卖,再从云南贩回稀罕货物,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呢。你爷爷就带上 我师父,拉上几车货物去了云南。为何带我师父?我师父当年可是名动江北,透悟 佛理,又精于武功,跟你爷爷是莫逆之交啊。 一驻进大理城,我师父就发现苗头不对,客栈门前常有形迹可疑的人转来转去。 托人一打听,才知杨家近几年迭逢灾祸,请一高人破解,那人说祸在你家玉璧,那 璧本为一双,分则伤人,合则兴家。杨家便设出举办双璧会之计,欲使双璧合于杨 家。你爷爷这时倒镇静得很,说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吧,我先以观赏风光为由 拖他几天,二掌柜想法尽快出手货物。 直到第四天,你爷爷才让我师父陪他去杨府赴会。那杨府大门上悬挂着咸丰帝 御题匾额,门口两侧的迎宾,一个穿白族服装,一个着长袍马褂,院里院外,张灯 结彩,鼓乐齐鸣。进门后,鲜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堂屋的台阶上。地毯两侧站 了两排白族姑娘,个个衣着鲜亮,明目皓齿,顾盼有神。主人早已在台阶下恭候, 听迎宾一声“何老爷到”,立即趋前迎接,互相施礼后,牵了手步入厅堂。客厅内 的宾客,全是大理的显赫名流,还有从昆明等地赶来躬逢其盛的。就连坐在院子两 侧长廊里的,也个个非等闲之辈。 宾主各呷了口上好的普洱茶后,主人离开座椅,先向你爷爷深施一礼,又向大 家浅浅一点头,朗声道,为赴今日之盛,何老爷关山迢迢,一路风尘,真是一诺千 金,到底是来自齐鲁之邦,不愧怀玉之德呵,杨某感佩莫名。众人纷纷起立,向你 爷爷抱拳施礼。你爷爷也起身还礼,谦逊一番。不过,听我师父说,你爷爷言辞可 就比不上人家姓杨的了。若是换做你,必当会语折四座的。 这时,宾客们一个个面容整肃,厅堂内外鸦雀无声。 一对童子各端上一银盆清水,主人和你爷爷分别净手。客厅的万卷桌上早已摆 好香炉,上方悬挂着杨将军跟你老姥爷的戎装画像。主人和你爷爷各自上香祭拜, 互相交换玉璧验看后,你爷爷将玉璧合于掌中,双璧合一,果然润泽生辉,满厅一 片啧啧称奇声。待众人一一小心传看完毕后,两人步出厅堂,站在宽阔的廊台上, 向院子里的宾客展示,大家呼啦拥到台阶前,边看边纷纷议论。主人一招手,一位 目光精湛的干瘦老头走上台阶,我师父一侧身,站在他身边。厅内的宾客也都站在 了廊台两侧。瘦老头接过双璧,用左手拇指跟食、中两指稳稳捏住,慢慢浸入童子 手里的一碗清水,转动几下,接过童子递过的丝巾,擦拭干净璧上的水迹,将双璧 打开,分别交给主人和你爷爷,两人看后,把两璧相合的一面展示给大家。廊台上 的宾客喊道,一点水汽也没有,果真是同胎双璧。 满院里喝彩声轰然。 老和尚干咳一声,端起杯子喝水,杯子里早空了,就晃了晃又放下,苇杭起身 抓过茶壶给老和尚倒满杯子。老和尚冲何如山眨眨眼,何如山会意一笑。老和尚撮 起嘴唇,轻轻吹开一片浮茶,慢慢喝了几口,这才继续讲下去。 到了晚上,杨家老爷只身一人来客栈拜访你爷爷。他讲述了杨家几年内接连发 生的灾变,言之凄然,你爷爷也听得唏嘘不已。杨老爷趁机说出那位高人的指点, 说杨某有一不请之请,祈望何老爷能将玉璧让与杨家,以解府中戾气。至于钱,只 要何老爷给个价,我定当加倍兑付。你爷爷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开口道,贵府的遭 遇我感同身受。按说,您的要求,我不好驳回。但这玉璧是内人从娘家带来的,是 范家祖上的荣耀,不是何家的物件,我何某实在无权自行决断。在下为难之处,还 请杨公多加体谅。 杨老爷半晌不语,许久才摇摇头说,这理由让杨某无话可说。是呵,换作我, 也不会让玉璧流入他人之手哇。冒昧之处,尚祈海涵。说罢长叹一声,起身告辞。 次日一大早,你爷爷他们正收拾行囊,准备北返。杨家派人送来请帖,说他家 老爷中午要在点苍酒家为你爷爷饯行。二掌柜劝你爷爷快走,免生变故。你爷爷连 连摇头,要是杨家早设了圈套,岂能走利索,若不是圈套,让人家笑话不说,还伤 了交情。是福是祸,今中午都要赴约。依我看,那杨家老爷倒是位端厚之人。接着, 他吩咐二掌柜,到中午连行李带购置的货物一起拉到点苍酒家门前,一路逢人就说, 杨家老爷要在点苍酒家给我家老爷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