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了中午,你爷爷带着我师父去赴宴。进了三楼的房间,却发现杨老爷并不在, 只有一个光头的大胖子坐在椅子上,身后还站着一个装束精干的小伙子。那胖子大 手托一把嵌金紫砂壶,大剌剌地靠坐在圈椅里,我师父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双璧会 上跟杨家少公子形影不离的胖宾客。我师傅这样跟我说那胖子:整间房子就像箍在 他身上的一件做瘦了的衣裳,只要他胳膊腿猛地一伸,就会把房子给撑破似的。 趁胖子起身迎接你爷爷时,我师父推开后窗一看,外面是深碧的潭水,看样子 水挺深。那小伙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菜很快摆满了桌子。方桌靠窗,胖子和你爷爷临窗而坐,我师父跟那小伙子分 两侧坐下。胖子双手举起酒杯,嘎声道,何老爷,我家老爷身体不适,我代他敬您 一杯。你爷爷说声“客气”,端杯轻抿了一口。几杯酒过后,胖子冲门外一拍手, 店小二应声进来,把一个沉甸甸的黄绸包袱递给他。胖子将包袱往桌上“咣啷”一 扔,拧眉看着你爷爷,道:“何老爷,这里面全是金条。实不相瞒,今天这事,杨 家老爷并不知道,我是奉少公子之命行事。一手交玉璧,一手交金条,咱们的买卖 就成交了,彼此不伤和气。您老不要金条也行,玉璧可得务必留下。 你爷爷面色一凛道,莫非今天这里摆的是鸿门宴? 胖子哈哈一笑,你说鸿门宴就是鸿门宴了!霍地站起来,抓起桌角上的小茶壶 就往地上摔去。我师父探身伸手一抄,手紧贴地面抓起茶壶,就势滴溜一转,左肘 将冲过来的小伙子撞到墙上,右手把壶将壶嘴向胖子张大的嘴巴里一塞:“请消消 火。”左手顺势在他的后颈一按,胖子瘫坐在了椅子上。门外的闻声扑进来,一看 屋里的阵势,齐齐张嘴瞪眼钉在了门前。你爷爷起身从怀里掏出玉璧,托在掌上, 送到胖子眼前问,这可是你要的玉璧?胖子确是个人物,浑身动弹不得,还极仔细 地看了看,然后才点点头。你爷爷又向门外的人亮了亮,大声说道,这玉璧是范杨 两家祖上为国效命的见证,本来也应成就何杨两家的缘份,何某不辞艰辛,从山东 济南来到大理,万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一个结局。可见此璧徒有其表,实为不吉之物, 留它何用!言毕,猛地把璧向桌上一拍,在一片惊呼声中,抓起细碎的残片,一扬 手扔出后窗。 老和尚喝一口茶,叹道:“说起来,当年的双璧会,真称得上是轰动大理城的 一桩奇事。” 苇杭还沉浸在故事里,见老和尚又只顾喝茶,就催促道:“那玉璧就……” 老和尚哈哈大笑:“那玉璧,你奶奶不是传给你了嘛。你爷爷呀,可真是一位 精明的商人,凡事都思虑在前,滴水不漏哇。去云南之前,他就请济南最有名的玉 匠悄悄仿做了一件玉璧,和真璧一起带到大理,摔碎的是那件仿品。要不就算我师 父武功盖世,他们也很难平安离开云南。”老和尚话题一转,对何如山说:“有一 句话,你爷爷算是说到玉璧的要害了。这玉确实戾气很重呀。你爷爷从云南回来就 大病一场,从此身体日渐衰颓,五十岁刚过就撒手西去,留下你奶奶独撑何府。听 我师父说,大理杨家在清帝逊位后,纠集兵丁竖起龙旗,蔡锷将军云南护国时,将 其一举扫荡,家人四散,玉璧也不知去向。这一连串的变故,当不会都是巧合呀。” 说着,把玉璧递给何如山。 何如山托在掌上掂了一掂,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许感慨,看看妹妹说:“要不, 这玉璧暂且让娘代你收藏起来?” “那是奶奶……”苇杭眼圈一下红了,伸手抓过玉璧,侧身往腰上系时,眼睛 一闪,感到玉璧似是比原先多了一丝温润,不由注视了一眼老和尚。突然说:“我 该走了。”起身便出了客堂。何如山和老和尚对望着苦笑,摇摇头,也跟了出去。 春渐渐深了。长岭山金羊岭下密密丛丛的荆树,绽开了轻雪般细碎的白花,衬 得赤褐色的金羊岭像落上一堆火烧云,山坡上山沟下,庙里庙外,到处缭绕着荆花 浓郁的药香和淡淡的香火味。 老和尚把完脉,苇杭拉上雨祺到寺院外的山上去玩,一路东一枝西一朵地采摘 着野花,来到绿泉河源头那棵最古老的荆树下,瘢痕累累的老荆树枝疏叶茂,一群 黄褐色的蜜蜂树上树下地忙碌着,透明的翅翼在暖烘烘的阳光中嗡嗡嘤嘤地震颤, 把水一样平静的阳光,剪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漩涡。不时有粉一样的花瓣随风洒落, 两人的头上,衣裳上,粘挂着星星点点的荆花药香和野花的甜香。雨祺用袍袖拂了 拂石头上的浮土,让苇杭坐下,自己在苇杭的对面一腚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两人 彼此看一眼对方臂弯里的花,心中同时一动,苇杭采的全是雨祺喜欢的白花,雨祺 的花是清一色的嫩黄,那是苇杭的颜色。他们几乎同时将花递给对方。苇杭低头嗅 一下明灿灿的黄花,脸上的波澜一层层迭起,脱口喊了声:“雨祺。”雨祺一怔: “你咋不叫小和尚了?”苇杭轻轻一笑:“哥说,你本不是和尚。”掏出手帕,给 他擦去光头上亮晶晶的汗珠。雨祺眼窝一湿,一把抓住她的手,“小……苇杭,要 是在老家,我会给你采一大把黄色的山茶花。”苇杭叹一口气:“啥时候,能陪你 去大理看看。”目光越过雨祺的头顶,又渺渺地散在远处。 何如山远远地看着隐在树丛中的苇杭和雨祺,心情复杂地抹了一把光头。苇杭 近来精神好多了,只是清瘦的脸上依然缺少血色,心中淤结的冰块,还时常悒郁在 眉宇间,只有跟雨祺在一块说笑时,才会融出一汪浅水。起初,娘很是忧心苇杭跟 雨祺越走越近,何如山却没往心里放,苇杭这份情感是没有根的,病一旦好了,雨 祺这个小沙弥是绊不住心比天高的妹妹的。就对娘说,权当是一副药吧,病好了, 药锅子自然就会被抛在一边的。可苇杭的病总也不见大的起色,与雨祺的感情倒越 陷越深了,前天他看到妹妹在雨祺为她作的画像上题了几句诗,“天涯僻处,幽幽 一粒萤火,可是当年独背苍茫登楼处,滑落弦梯的那钩新月”,当时他就心中一沉, 同病相怜呵,这份情感已深植在妹妹心里,要拔出来怕是会撕心裂肺了。雨祺送给 苇杭的那盏油纸灯,每天晚上都在她窗前晕出一片粉莹莹的光,有时一亮就是一宿。 看来,这团光晕竟是一味虎狼之药了。摇摇头,猛地一拍大腿,喊道:“苇杭,太 阳到头顶了,咱们到寺里讨斋饭吃去。” 几个人在院子里围着矮桌坐下,正要开饭,就听寺门外一声大喊:“师兄,师 弟拜庙了。雨祺,还不快迎接师父!”声音浑厚,大殿回声轰嗡回荡。 老和尚笑道:“慧缘来了,快接。”雨祺早已喊着“师父”蹿向寺门,扑倒在 地,给刚进门的慧缘磕了一个响头,被他一把扯起,“嗨,又掉泪疙瘩了,改不了 的女儿家性情。”抬手在徒儿后背拍了一下,雨祺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惹得满院一 阵轰笑。 何如山心中暗赞:“好个侠僧。”只见高大威武的慧缘手里提了杆禅杖,姜黄 僧袍风尘仆仆,一串粗大的佛珠在胸前荡来荡去,慈眉善目间隐隐透出粗豪的江湖 气。苇杭噗嗤一笑:“这哪里是师弟拜庙,简直就是花和尚闯山门了。” “苇杭,不许放肆!”何如山真生气了,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连忙恭敬地给慧 缘施礼。慧缘连连摆手,“不妨不妨,这小姑娘说话倒是挺对俺的脾气。不像我这 徒弟,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爽气。”边说边定睛打量一下嘟起嘴巴的苇杭,挨着 师兄坐下,道:“这该是何家大小姐了。看起来,倒是有些佛缘的。”老和尚打哈 哈岔开。雨祺给师父斟上一杯茶,慧缘喝了一口,“嗵”地放下:“这是井水冲的。” 瞪眼指点着了空和雨祺道:“你们都给我师兄惯懒了。雨祺,快去汲泉水,用松枝 烧开了。我这有极品的普洱,过去可只有皇帝老儿才喝得上呢。” 老和尚打趣师弟说:“我可是记得你只会咕咚咕咚地灌凉水,何时又精于茶道 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这些年我一年倒有小半年在云南,喝惯了普洱茶, 别的茶就都不上口了。” 老和尚感慨道:“师父当年带你去过云南,一趟来回总得大半年。你倒是好呵, 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慧缘得意了,“这个你就不如师弟了吧。现在不像过去, 大地方都通了火车。这些年我坐过火车、汽车、轮船,也乘过马车、帆船,还常常 骑马、骑骆驼,洋的土的都试过,哪像你,总守在这庙里。”他捅捅何如山,“我 这师兄总是见面就贬说我的不是,比我师父还严呢。”说着看看师兄的脸色,见慧 释笑嘻嘻的,就从怀里掏出个扁酒瓶子。老和尚立掌止住,“不可在大殿前用酒, 要喝去你歇脚的寮房去。”慧缘冲何如山眨眨眼,“那多麻烦。”转身向大殿深施 一礼,背过身去,竖起瓶子灌了几口,又塞进怀里。转身坐下,说声“吃饭吧”, 就狼吞虎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