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侍梅站在草地上,羞怯地半低着头,才三个月的时间,小姐就变成地地道道的 白族姑娘了。三个月来,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姐妹轮流陪着小姐,跑遍了大理城附近 的村寨和寺庙,到哪里都惹得小伙子们追着唱红辣椒一样火辣辣的歌。小姐也跟他 们对唱,那词儿比辣椒还辣,听得侍梅耳朵根子一阵阵发烫。现在倒好,大天白日 的,小姐竟然敢在露天泉湾里洗澡,要是太太知道了,眼珠子还不得掉在地上摔成 八瓣儿。她向苇杭她们瞥了一眼,心慌慌的,一阵鹿跳,脸红得像身边粉嫩的蝴蝶 兰。 苇杭和六七个姑娘脱下衣裳往草地上一扔,嬉闹着跑进蒸腾着热气的温泉湾里。 将近正午的阳光爆着浅黄色的烤茶味道,穿过高大的榕树、槟榔树和各种花树的枝 叶,落在草地上鲜亮的衣服和姑娘们炫目的裸体上。 姑娘们看看泉湾边不敢抬头的侍梅,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叽叽喳喳地逗弄着 侍梅。侍梅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地溜她们一眼,头低得更低了。几个人忽然喊了 一声,呼啦啦冲过去,把侍梅拖进水里,三两把扯下衣服甩到草地上。侍梅尖叫着 双臂紧紧抱住胸,蹲在苇杭身边,头伏在她肩上不敢动弹。苇杭往她头上撩着水, 替她解开发夹,一头黑发漂在温热的水面上。侍梅抬起头来,苇杭按按她的鼻头, 轻声说:“长岭村离这里太远了,门缝后面的眼睛看不到这里。”侍梅叫声“苇杭 姐”,在姑娘们嘻嘻哈哈打闹声中,身体渐渐松弛地在温泉里舒展开来。苇杭抱了 抱她的肩膀:“阳光真好。” 突然,树林外传来一阵歌声:“太阳下边影子长,好花开在绿叶上,远方的妹 妹若有心,阿哥我,愿为你一生一世晾衣裳。” 姑娘们一阵喧哗:“苇杭姐,唱给你的。这阿鹏太没羞,快打回他去。”苇杭 直起上身,高声应唱道:“太阳跟影子隔着(个)人,绿叶不问花的心,阿特有胆 请过来,妹问你,衣裳收尽,床头黄卷谁翻新?” 树林外边没了动静。 姑娘们放肆地跳跃叫喊,六七双手一起拍打着水面,漂浮的雾气里溅起一片水 花。 大家疯够了,围在苇杭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苇杭姐,你真厉害。”“苇杭姐 连阿鹏、阿特都分清楚了。你叫他声亲哥哥,不管你想让谁给你收衣裳,他就没话 说了。”“要我说,你都认宗阿姆做妈妈了,你看她妞丢妞丢的,叫得多亲呀,你 就别走了,干脆找个阿鹏哥,把家安在这里多好。”苇杭一本正经地扳起脸,道: “我要留下来,你们的阿鹏哥都跑到我身边来了,还不把你们气个半死。” 温泉湾里又一阵水花飞溅,雾气浮动。几片不同颜色的花瓣从树上飘下,被雾 气托着慢慢落到姑娘们的身上。 苇杭回到宗阿姆家,老和尚和哥哥早已等候多时了。她没顾上跟老和尚打招呼, 就一把抱住何如山的胳膊问:“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何如山无奈 地苦笑:“你执意要留下来,我想好想不好又有何用?只是,我一人回去,家里这 年可咋过呢!” “那你就跟爹娘好好说说,白族的乡亲多喜欢我,宗阿姆待我多好,我在这里 有多舒心。”苇杭舒口气道,“当初闹学潮时,一心想把国家民族扛在肩上,可心 是飘浮的,其实,连自己都扛不住。在这里,脚踩踏实了,就想着静下心来,好好 研究一下白族的历史文化,人文风俗。要是日后能办所学校,开间诊所,那我这一 生就值了。你别老皱眉头啊,要是我一不小心,成了白族的大学者、大教育家,你 这当大哥的脸上多有光啊。” 何如山向慧缘一摊手,苦笑道:“我这妹妹多乖巧,她躲在这里成名成家,让 我回家去挨骂。”苇杭咯咯笑了:“你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闺女早晚要离开家, 说不定以后回家过年,我就给爹娘抱回去一个白族小外孙呢。” 慧缘仰起脸,双手抱臂,肩头微微耸动。苇杭转动眼睛看着他。老和尚脖子胀 得通红,终于还是没绷住,猛地喷出一串哈哈大笑。何如山倒不好意思了:“苇杭 啊,你穿一身白族衣裳,连说话也像白族姑娘似的口无遮拦了。” 苇杭这才脸一红,拉了侍梅说声“咱们走”,又跑了出去。 何如山长长叹一口气:“看来,这个妹妹我是拉不回山东了。房子的事得抓紧 办,早定下来,我也得动身回家了,老太太该等急了。” 慧缘淡淡地答了句“随缘吧”,告诉何如山,房子早就看好了,就是那个吴胖 子的,是一座一进两院的白族民居。办学校、开诊所,房子是足够用的。离这里也 不远,顶多六七里地。只是那家伙提出非用玉璧交换不可。 “那玉璧倒是物得其用了,”何如山拍拍额头道,“这真得算是奇事一桩,这 玉璧绕来绕去,终于还是又要留在云南了。奇缘哪。”老和尚点点头:“确也算一 段难得的因缘,从此,何家少了一块祖传宝璧,云南多了一处何家的宅院。”何如 山连连摆手:“那宅子当是姓白不姓何。玉璧早已是这里的百姓之物了。”慧缘合 掌,叫声“阿弥陀佛”,朗声道:“难得大侄子看得开。不过,这璧是该早出手了, 连大理城的驻军司令都惦记上它了,日久难免生变哪。” “好气派的门楼。”何如山赞叹一声,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吴宅大门。慧缘 指点着介绍道:“这门楼基座是用海东青山石块砌成的,你看,这每块石头都精凿 了芒麻花点。基座上架起的门楼,全是选上好的楸木雕刻而成。”何如山点点头, “一座斗拱出挑,飞檐翘角的木制门楼,看上去像是整块木头做的,竟是一点卯榫 的痕迹也不露。更难得的是,整个门楼的屋脊、墙脊、屋檐和门窗,全都精雕细刻, 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这年头真是有钱就有文化了。” “吴胖子这些年倒真是在买文化上下了血本。古玩字画收集了很多。那些古董 商都知道他有个特点,一件东西,只要报出高价,再说句‘吴老板,这东西也就你 能拿下’,他立马就掏银票,连零钱都不用找。”说着重重拍了几下大门。吴胖子 喊着:“来了来了。”气喘吁吁地迎出来。 何如山一见他眼睛就撑大了,忍了好几忍,才总算没笑出声来。吴胖子其实四 肢并不粗壮,只是肥了脑袋和肚子。那肚子鼓胀胀地垂挂在两根大腿上,硬把腰坠 得凹成了弓状,叫人担心只要用手指一戳,那一肚子肥嘟噜的下水就会哗啦一下淌 出来。何如山有点刻薄地想,就算用铁钩子细细地耙一遍,又能从里面扒翻出几个 方块字?可他就有本事捣腾文化,就能让文化人围着他转。 吴胖子一伸手,夸张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侧身让二人进门。何如山皱皱 眉头,心想你倒是把肚子拿开呀,一侧身挤了进去。看到照壁正中“四季发财”四 个字实在不成体统,不由“咦”了一声。吴胖子笑道:“何先生是文化人,看这字 写得还行吗?为写这四个字,我专门托人花二百两银子买的笔墨纸砚。”何如山笑 着点点头:“不错不错,这字的价值,起码得再加五十两银子。”慧缘见吴胖子脸 上的笑容要僵,忙搂住他的肩膀打哈哈:“何先生刚才还直夸你的大门修得有文化 呢,快,先领我们转转你的宅院,叫何先生开开眼界。” 吴宅的格局,是将“三房一照壁”和“四合五天井”两种典型的白族民居合为 一进两院的大宅子,又融进了一些江浙民居的特点。前院一幢二层楼房加上两侧粉 墙黛瓦的平房,跟楼房正对着的照壁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后院则由隔开前后 院的楼房和另外同样的三幢楼房围成了一个大天井,两楼交接处又各围出一个小天 井。何如山暗中盘算,诊所开在前院,后院办个小学,布局倒是很合苇杭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