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吴胖子见何如山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沉着脸不做声,还不时摇摇头,心便虚虚 地提了起来,摸一把脸上的油汗,殷勤地把两人引向正房。何如山刚踏上台阶,就 被六扇红椿木隔扇门上精美的雕刻吸引住了。每扇门上都刻有四幅木雕画,其中十 二幅主画面全为玲珑剔透的三至五层漏透雕,层层相连相套,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栩 栩如生。一扇门一扇门仔细看过去,何如山终于忍不住赞叹:“好构图,好刀功。” 稍一沉吟,又问:“只是画的内容眼生得很,不知刻的是什么故事?” “啥故事?”吴胖子一脸得意,“全刻的是我发财的事。” 何如山一下懵了:“你?” “是呀!”吴胖子指着木雕,“你看,这幅是我从缅甸贩玉石。这是去汉阳倒 腾军火……”见何如山无心再看,吴胖子遗憾地说:“本来我是让那老木匠照我的 样子刻上去。他偏不干,说那样不雅,就刻成了这样子。这老犟种。” 何如山一阵哈哈大笑,心道,真该感谢那位白族老雕工,没让如此美好的山水 花鸟中卧上头猪。胸臆间壅塞的闷气瞬间消了一大半。 落座后,何如山见万卷桌下面放着一截腐朽的木板,就问:“这是啥东西?” 吴胖子用力睁了睁细小的眼睛,伸开五个粗短的手指晃了晃:“这东西可不得了, 是我花大价钱淘弄来的。正经出土文物呢,知道吗?段王爷的棺材板!”何如山与 慧缘对对目光,看着吴胖子叠成几褶的脖子上套着一挂足有小手指粗的赤金项链, 暗自纳闷:这些年,生意场上咋就一下冒出了这样一些家伙。那些羽扇纶巾的经典 商人呢?都被挤兑得只能看到背影了。 吴胖子冲侧门打了个响指,叫道:“如月,冲一壶陈旅长送我的陈年普洱。” 不一会,一身旗袍的如月端上一个纯银托盘,将紫砂茶具轻轻放到桌上,冲二 人一笑,退到吴胖子身侧。何如山看她不过二十来岁,身段模样都属上乘,只是眉 目间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风尘气。吴胖子伸手拍拍她的屁股,如月微微一扭身,眼睛 里升起一丝怨懑。吴胖子一点也没理会到,只顾粗声大气地笑道:“咋样?大上海 夜巴黎舞厅的红角呢。让我重金赎出来了。嘿,那晚上我一眼就看中了这小妮子, 有个小白脸还想跟我争呢,叫我把金条在吧台上啪啪地给码了一溜,小白脸就傻眼 了。他妈的,这年头,没钱还想充男人。”说着又伸手一拍,却拍了个空,扭头一 看,如月甩着胳膊走进了侧门,就啪地拍了下肚子,仰面一阵大笑。 慧缘见何如山越来越不耐烦,就示意他赶快谈正事。何如山开口却故意拿了一 把:“吴老板,那玉璧是我家祖传之物,我不想让它在我手上改换门庭。你给这宅 子开个价吧,多花点钱我也不在乎。”吴胖子用力一摇头道:“我不缺钱。要不是 为了换你手里那块母玉璧,这房子就是闲成一堆土,我也不会卖。不瞒两位,那块 公玉璧现在就在我手里,我一直就想把那母的弄到手,让它们配成对。” 何如山半仰着脸不作声,脸上含混不清的笑容让吴胖子心里直发毛。 慧缘给他两人斟上茶,也给自己倒满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打圆 场说:“我看这样吧,如山呢,你就忍痛割爱,成全了吴老板双璧合一的心愿。吴 老板呢,你就大方一些,把破损的门窗墙壁维修好,里里外外再油漆粉刷一遍。你 是行内人,知道那玉璧可是价值连城,要不是急着用房子,如山是断不会出手的, 他一旦把玉带回山东,你可就过了这个村再也找不到那个店了。” 何如山扫一眼吴胖子,起身就走。吴胖子呼地站起来:“好好好,成交。十天 后,我收拾好房子,还在这里交换。” 何如山一拱手:“告辞。” 如月回头看看,大理城门的灯火早就隐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了,这才刹住脚, 弯下腰大口喘息了一阵,心口还在咚咚直跳。吴胖子的保镖把她一把搂在怀里: “这下好了,咱们从此终于能不偷偷摸摸地相好了。这些年,哪次跟你亲热,我都 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搁着一把刀。” 一只夜鸟从身边的树上扑扑楞楞飞起,哭一般啸叫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如月 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挣开保镖的拥抱,抖抖地说:“那头胖猪醒过酒 来,发现玉璧不见了,还不得发疯?要被他抓回去,他非把咱俩大卸八块不可。再 说,有那么多人围着这玉璧打转,落到谁手里,咱连咋死的都不知道。” 保镖脊梁骨一紧,也惊惧地四下打量一番,道:“那,咱咋办?” “得赶快把玉璧出手。拿到钱后,咱再悄悄把买主透露出去,趁他们互相争斗, 咱们跑到上海过咱的小日子去。”如月拽了他一把,“现在,咱们还得往前跑,离 大理城越远越好。” 正惶惶地跑着,保镖忽然叫了一声“快看!”如月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就见 前边一条小河的对面灯火通明,房屋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像是一个大集市。 河上架着一座由六根大竹竿并排搭成的竹桥,河水黝黑平缓,竹桥摇摇晃晃,桥头 上幽暗的灯笼也摇摇晃晃。保镖拉着如月从桥上晃过去,在赶夜市的人群里弯来拐 去,挤向街边一溜粉墙黛瓦的店铺。如月的衣裳扯拉了一个卖小吃的摊架一下,架 上的作料碗碟一阵碰撞,汁汁水水地溅了出来。卖小吃的双手稳住摊架,瞪大眼睛 骂道:“急啥急啥?报丧啊还是赶死呀!”如月一抬头,眼睛撞上一张阴沉沉没有 血色的脸,“哎呀”一声躲到保镖身后。保镖赶紧拱手作揖,往摊架上扔下两个铜 钱,扯了如月就走。 两人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家家店铺看过去,门口的小伙计一个个都表情 木木的,并不招徕顾客。走到一家门面讲究的玉器店前,门口小伙计总算冲二人笑 了一笑,伸手把他们引进店去。柜台后边一个干瘦高挑的老头探出上身打量着他们, 深陷的眼窝幽幽地发乌,脸上像是在笑,皱纹却诡异地僵着不动。如月往保镖身上 靠了靠,保镖附在她耳边说:“别怕,一个大烟鬼。”如月耸耸鼻子,果真一股烧 大烟泡的味道,这才平息了咚咚的心跳,把玉璧递过去,让瘦老头看了一眼,又揣 进了怀里。瘦老头双眼劈劈啪啪一阵放光,抬手把他们领进柜台旁边的小会客室, 亲自冲茶倒水,道声“稍坐”,匆匆走出客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坐在二人对 面,把玉璧托在手上仔细端详,又握在手掌里反复摩挲,盯着如月的眼睛定定地看 着,直到如月浑身不自在起来,才突然开口:“开个价吧。”声音冷冷的,有点发 飘。如月咬咬牙,报了个狠数,等着他还价。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叫来账房先生 当面点清一大叠银票,用一方白绸子包了,递给如月。如月激动得浑身冒汗,拉了 保镖匆匆忙忙地跑出店门。 一阵带着焚香烧纸味道的小风迎面扑来,冷飕飕地在脚下打了个旋,店门上的 灯光晃动了起来。如月忽然感到周围的人目光飘飘忽忽地有些异样,心头一紧,见 远处一人挑着一盏粉莹莹的油纸灯,旁边站着一个光脑袋的白族小伙子,脊梁骨一 阵发冷,浑身猛地一激灵,但见绿草萋萋,水雾弥漫,竹桥栏杆上挂着一钩残月, 哪里还有集市的影子。她急忙打开白绸包袱,一片片纸灰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黑 蝴蝶似的挂在草叶上,随风微微颤动。 如月一腚墩在地上。 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长岭村的年味就浓起来了。别的村家家户户在这天就忙 送灶一件事。把灶王爷打发得欢欢喜喜的,让这小老儿上天言好事。长岭村人又另 外多了件事——祭河神。这其实就是长岭村从祖上传下来的河灯会,晚饭后家家户 户都到河边放河灯。一般人家也就是用高粱秆扎成几尺长的小筏子,在上面放一盏 纸灯笼,漂不出多远就翻到水里了。大户人家放河灯,就带上了炫耀和竞比的意思。 他们都会精心制作一只两三丈长甚至更大的小木船,扎上各色彩灯和河神,有的还 扎上民间传说和戏曲中的人物,放进河里光灿灿地照亮一大片,颤颤悠悠漂出老远, 有的能一直漂进几十里地以外的小清河。到放灯的时候,绿泉河两岸就灯笼火把的 挤满了放灯观灯的人,沿河人家的大人小孩都站在平房上,或者趴在墙头上看,灯 火、房屋、人影重重叠叠倒映在河水里,煞是好看。 何如山早早吃过晚饭,去庙里陪老和尚在客堂吃茶。听完何如山的讲述,慧释 老和尚双掌合于胸前,叫声“阿弥陀佛”,捋一把长髯道:“如此结局,白族之幸, 苇杭之幸,也当是何府之幸啊。” 何如山疑惑地讲了玉璧最终失于阴集的奇事。老和尚耸耸长眉,缓缓道:“这 事透着蹊跷。”他目光清澈地看着何如山说:“我师父是一位贯通儒释道三家的高 僧,他很赞成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态度。” “莫非……”何如山沉吟地看着老和尚,欲言又止。 老和尚往椅背上一靠,半眯了眼睛道:“喝茶。” 何如山端起茶杯,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指指放在椅子边上的那盏油纸灯说: “苇杭让我在河灯会上把它放到绿泉河里去。” 老和尚捻动佛珠,沉默了一会,伸手要过灯笼,提笔在上面写了“魂兮回家” 四个字:“雨祺虽未正式拜我为师,可毕竟有一段师徒之缘。等会儿,我跟你一起 放灯,莫让他神牵两处。” 等河里漂浮的灯差不多都远去了,何如山才跟老和尚、了空一起,在乌渡码头 边上,将系着油纸灯的小松枝筏子放进绿泉河。筏子在河边上打了个旋,左右徘徊 了一阵,摇摇曳曳地顺河飘去。喧闹的人声已经静了下来,水波哗啦哗啦地拍打着 两岸的石头,淡淡的绿雾笼罩在灯的周围,那团粉莹莹的光晕起起伏伏,渐行渐远。 老和尚垂眉合掌:“去了,都去了。”一抬头,天上牵牵连连地飘下了清凉的 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