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我渐有睡意,好像刚刚迷糊着,就听到了拱北上的喇叭声。拱北上的喇叭响 起来时,就说明时间已不早了。喇叭里照例是赞圣的声音。深夜里听这声音,真好 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到拱北上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不能睡懒觉了。我打着呵欠爬 起来拉亮灯,发现炕上已只剩了我一个,那几个青海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被 子已经叠好在那里。我赶紧去净房里洗小净,许多的汤瓶被齐整地摆在汤瓶架上, 一一显出被用过了的样子。这是看得出的,瓶盖周围都湿着。难道我是最后一个起 床的人么?等我洗过小净上山点香时,天上的星星沉甸甸地低垂下来,好像要落满 四围那些黑魖魖的山头。不少人已经点完香,下山来了,听到他们的咳嗽声在夜色 里传来。我赶紧袖手躬身,沿着那条盘山小道,向山上去。要是山上余下我一个就 坏了。虽说山上是上人们睡土的所在,不必害怕,但只余我一个人时,多少还是有 些不安。我疾步走着,同时听得小道两边,满山的松树发出宏阔而又神秘的夜声, 好像和满天的繁星有着某种呼应似的。 青海人大概已经返回去了,再没有见他们到小房子里来。炕上依旧是三床被子。 我不知道保管还给这里安不安排人。随他的便。是众人的拱北,不是谁一个人 的拱北。我在房子里不敢出去,等爷爷那里随时传唤我去做记录,但整整等了一上 午,也没有等来消息。院子里隔上片刻就会忙乱上一阵,这是一坊一坊的教民来看 爷爷。 我隔窗看了几次,每次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堡院,正等着安排他们去看 爷爷。 被这么多的人轮番来看,对病重的爷爷来说,也是很受罪的吧。我看着阳光下 满站在堡院里的人群,忽然会觉得茫然和无助。那么多的人,一拨又一拨的,突然 看去,究竟都是些谁呢?太多的脸都看不清楚。听到负责秩序的人不停地喊着,请 大家多加体谅,看过就走,不要留下来,这一拨留而不走,另一拨就不得进来。看 也就是那一看么。这个老堡子有好几进,爷爷是住在最里面的堡院里,听说爷爷是 坐在房前面的台阶上,和各坊来的教民们见面。看这摩肩接踵熙攘往来的人群,爷 爷一天的时间,几乎都是用来和人们见面了,哪里还会有闲工夫给我讲什么呢?我 于是有些心急。但是不让教民们见见爷爷,显然是不行的。连爷爷自己似乎也不能 做这个主。吃过午饭, 又等了一会儿,我终于心火上来,离开小房子去找保管,我说我先出去到外面 走走,爷爷要是有事找我,可打我的手机,他是知道我的手机号的。保管擦着脸上 的汗说,好。我走了几步,他又擦着汗赶上来,他后面紧跟着好几个人,好像各自 都有着很要紧的事情。保管一边回头看着他们,好像在计算着他们的多少,一边就 给我说,田记者,这两天就是这情况,你担待着些,房子紧张,可能还要给你的房 里安排人。原本是这事情。我说你放心安排吧,人多了热闹。我的话让保管高兴起 来,说,就是就是,人多了热闹,我也想着你一个人孤得很。孤就是寂寞的意思。 我说那我走了。保管还没有答我的话,已被那几个人给围住了。他就擦着汗给他们 说什么。照这样子擦个不停,真不知道他一天要擦掉多少汗。我挤出人群,来到堡 外,见堡子外面停满了各种车辆,后来的人们就在堡外面等着。有些人用一种特别 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已经先他们得到了一种什么。我把手机调至振动键,就离开 堡门,向远处去了。只要是我能看见的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向这里涌来。 我摸到拱北上的羊圈牛圈里去了。也许是出生在农村的缘故,闻着那被阳光晒 得油腻腻的牛粪羊粪,我有着难言的满足和惬意,几乎要因此溢出喜悦的泪水来。 这里真清静。羊们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牛用长舌舔着鼻孔,仰头叫出一声 的样子,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宁和与踏实感。毕竟是拱北上的牛羊,健壮不说,都还 很是干净,好像它们天天都洗着澡的。圈里收拾得很干净,看来牛粪羊粪一定是及 时地清理着的。圈门外有着一块很干净的场地,一团一团地晒着牛粪羊粪,在这里 待一会儿,就会觉得醉醺醺的,像喝了好酒那样。也许是在拱北上心境两样的缘故, 我看那些牛羊的表情和眼神,会被很强烈地触动,觉得它们总归是无辜的生命,觉 得它们和命运的关系是那么的矛盾又和谐,它们几乎是用一致的眼神看着你,显得 谦和冲淡,充实安谧,就好像它们从来没见过这世上有过什么不好或残酷的事情, 其实它们最终都不免结束在利刃上的,既使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小牛犊,也有一 把命定的刀子等着它们。牛犊不多,然而羊羔不少,它们欢快地在圈里跑来跃去, 好像有无尽的生机与喜乐使它们不得不如此似的。它们的毛比大羊的毛还要白,一 个个像用新棉花变出来的。有一只小羊羔看来出世未久,踉踉跄跄地走不稳当,然 而它又是很有兴味走的,它的妈妈就一路跟紧着它,像对它做着叮咛和教导。我就 想,那堡院里往来的人群,和这边的羊群牛群,区别究竟在哪里呢?一个衣着朴素 又干净的老人背了背斗来给羊添草。他身板很直,脸就像穿久了的粗布衣服却洗得 很干净那样。朴素却干净,我最喜欢人穿成这样子了。这也是我最心仪的人的气质。 我没有看清他是从哪边过来的,看到我,他笑了一笑,说,转转啊?好像我并不是 个陌生人似的。我觉得亲切,禁不住跟了他去给羊添草,一边随口问着一些闲话。 他说他在拱北上当羊把式快二十年了,奇怪,竟没有对他的印象。我记得以前拱北 上除了牛羊,还有骆驼的,一次我到拱北上来,被一只不可一世的骆驼还追了很远, 嘴里喷着白沫子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样,把我的魂都要吓丢了。我说起这件事,他竟 是知道的,看我一眼说,你就是那个人啊,不太像了,是的,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了。那时候爷爷的身体还很好的,走路一阵风似的,小伙子也撵不上。那时候爷爷 真是干劲十足,带着自愿赶来的乡亲们在这山上植树,这山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 疙瘩山。几十年下来,在我们这个旱情严重的地方,在疙瘩山上,竟植出四十多万 棵松树柏树来,树林里慢慢地竟有了不少飞禽走兽,爷爷高兴坏了,带着人上山放 香时,会指画着满山的树木,说个不停,要是有个什么稀见的飞禽掠过头顶,爷爷 会不顾身份,孩子一样欢呼起来,而且目光追随着那大鸟飞向远处。满山的松柏传 送着滔滔的风声时,爷爷却病重得不能动弹了。见老人家了么?老人刨匀着槽里的 草料,问我说。我说见了。他点点头,把一团结在一起的草掰开来。一只小羊羔跳 到槽里来捣乱,装作吃草的样子,他就把它的小尾巴摇了摇说,现在老人家不好见 了,想见他的人太多了,他又那么重的病,他不见吧又不行。我说你最近见没见过 老人家?他带些沉思的样子摇摇头,说我就不给他老人家添压力了吧。难道是我听 差了么?我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哽咽了一下。我想看个清楚,但是他却偏 过头去弄草了。真没有想到他忽然哭了起来,好像陡来的悲痛使他无法再控制似的。 我有些愕然。但他只哭了几声很快就住了。小羊羔踩在了他刨草的手上,他作 势要打它,但他的手举在半空里不下来,小羊羔就趁机跳下槽去了。我看着他劳碌 的背影禁不住想,这个人在拱北上当了半辈子羊把式,他的报酬会是多少呢?后来 听父亲说,几乎是没什么报酬的,最大的报酬就是圈里那些粪。牛粪归牛把式,羊 粪归羊把式,除自己烧饭添炕外,余剩的再变卖几个油盐钱,如此而已。后来去一 边的厕所里方便时,看到一个在厕所边忙碌的人,给我也留下了相当的印象。那个 收拾厕所的人,他甚至有些气宇轩昂。他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戴着口罩和手套,在 粪池里忙乎着,见我打量他时,他也打量起我来。老实说,因为他在外面收拾着, 我竟不好意思在里面方便了,一直想着这是一个什么人。果然我的疑问是有些道理 的,后来还是父亲告诉我说,那不是个一般人,以前当过什么局长的,退休后就来 拱北上帮忙。常住拱北上,疙瘩山上有他的一个很小的房子,自己的家倒是不怎么 回去了。他刚来时不但对拱北上无益,倒是带来了一些不便,不知道安排他去干什 么才是。他就自己去干,啥都干,厕所也收拾。拱北上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人和事, 是别处所没有的。我想要是和那人谈一谈,也许会谈出一些有意思的话来吧,然而 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而且这样的人,他未必就愿意和你谈。我又到田野里转了转, 胡乱猜想着爷爷当时偷埋上人金骨的地方。一股旋风远远地掠过,像和自身搏斗得 不可开交那样。我一直留意着,手机虽也来过一些信息,但都和爷爷那里无关。我 回到堡子里的时候,屋子里已亮起灯来。饭已开过,菜没有了。我去拿了两个馒头 带回去。我那间屋子里又亮着灯了,不知又给安排了些什么人,我推门进去时,吃 了一惊,嚯,满满的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谁呀他们?屋子里热腾 腾的,我就像一个串错了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