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昨夜没有睡觉,靠住墙坐了一夜。不仅是我,大家都如此。一个老奶奶的心脏 病很是严重,她靠住墙,手抓紧在胸口上,艰难地喘了一夜。看得出,老奶奶的病 情,未必比爷爷轻。第二天来看爷爷的人更多,院子里已经是有些拥塞了,而堡门 那里不断地还有人嚷嚷着要进来。侍候爷爷的人终于受不了了,挂出了一个牌子, 牌子的一面写着:请稍等待。另一面写着:暂缓探望。临近中午的时候,院子里忽 然骚动起来,有人情绪失控,开始砸门。这像什么话,有这么来探望老人家的么? 心情可以理解,但万万不可如此。通往里院的小门那里已纠集成一团,各种声 音喧嚷着。我也挤过去看。砸门的原来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真像是刚刚从坟 墓里爬出来的。真是想不到年过八十的老人竟还有着那样大的火气。他灰青着脸, 用干干的拳头砸门,用穿着圆口棉鞋的脚去踢门,那是一扇小铁门,就被弄得哐哐 响。 他还把他的唾星飞溅到好多个脸上,说他已经是快九十岁,而老人家还不足七 十岁,身份上的差距(他就这样说的)是事实,可是按年龄来说,老人家还算是他 的小弟弟呢,他还回忆起一些他与爷爷的往事来,说爷爷小的时候,正是他背着到 处玩闹呢。我快九十岁了,把你看一眼么,不看你,要是我明儿眼睛一瞪死掉了, 你说我后悔不后悔,他一边砸门,一边这样说着,从说话的内容看,老人在不停地 变化着诉说的对象。这样子闹下去真是不像话,有几个人已经递着眼色,要对老人 采取行动了。 他们的主意是由两个小伙子把老人强抱到哪间房子里去,让他好好缓着去。 老人看出了这个企图,威胁说,要是见不上老人家,他就在这个门上一头碰死。 就在这个时候,铁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缝,老人被放进去了。门立即又关上了。约莫 过了有一刻钟的工夫,那个老人从小铁门里出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满足又神秘的 笑意,蹒跚地走掉了。旁边不停地有人向他打听着什么,他的头像一个干枣核那样 摇晃着,什么也不愿说出来。人们被挤紧在院子里,不能动弹。我抬头看着上面的 天空,冬日的日头要是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阳光刺人的眼睛。我发现我看天空 时有些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空荡荡的,好像只有一颗日头在寂寥而又起劲地燃 烧着。人们擦拭着脸上的汗,不停地看着木牌上的字,虽然很多人并不识字,但是 木牌两边的这几个字,他们很快都已经认识了。午后,晌礼时分,燠热的院子里又 一次骚动起来,只见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老奶奶穿过人群走过来,他的前面,有两 个人在帮着开路。大家就看着这个老奶奶被背进小铁门里去了。那老奶奶在小伙子 宽大的背上,显得弱小不禁,她好像在小伙子的后背上睡着了。显然她比那个胆敢 砸门的老人还要年长。一个知情人立在木牌边负责给大家解释着,他的嗓子已经有 些哑了,但是大家还是听清了他的意思,他在解释着为啥那个老奶奶会被放进去。 原来吃食堂的时候,老奶奶是食堂里的厨师,那时候爷爷虽已领命成为教主,然而 同时他也是阶下囚,在队里被监督劳动。那时候饿死了不少人,爷爷受人白眼和欺 辱,原本是最容易被饿死的人,正是这个老奶奶,偷着给爷爷吃这个吃那个,才救 下了他一条命。是爷爷自己要求要看看这个老人,这是爷爷自己的意思。这样一说, 谁又能不抱以理解呢? 就这样了一天,不知来的人都见上爷爷了没有。我想着那个有心脏病的老奶奶, 她也站在这黑压压的人群里么?不知她见到爷爷了没有。我后来还是挤出人群,到 堡外面去。我到山上去游逛了几乎一个下午。我坐在松林里听风的声音,眼睛闭起 来就好像有无边无际的清水从头顶潺潺流过,那么真切,好像能看到那多变的水纹 和闪烁无定的水光。太好听了,听多久也听不够。我觉得再没有比风过松林更好听 的声音了。阳光和暖。林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和腐草。我先是坐着,后来索性躺下 去。一只头戴巨冠,有彩色翅膀的鸟儿在离我不远的一棵松树上叫着,在那经久不 息的松涛声里,鸟儿的鸣叫给我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就这样躺下去吧,还往哪里 去呢?会有这样的心思。然而即使这样的心思,也是虚茫明灭,捉摸不定。我后来 还见到了守林的人。在林子里看到他时,我几乎吓了一跳,觉得他好像是一棵树动 了一下,变为了人的样子。他是爷爷的一个远方侄子,我不曾见过他。我到底忍不 住,还是问了他守林的报酬。他倒是不隐瞒,照实告诉了我,说他给拱北上守林已 经有六年多了,前后拿到的现金有二千元。另外的好处是在拱北上可以吃住不花钱。 我真是没想到他只得了这么点钱。他也说到家里的一些难处,说爷爷现在病重 了,他也算是把爷爷陪到了头。这是他对自己满意的一点。爷爷一归真,他就会离 开这里,去过另一样日子。他说这些年自己一心在这里守林,把妇人娃娃真是对不 住。 我俩站在山头上,在满耳的松涛声里一边说着这些,一边看着山下,堡子门外 那乱麻麻的车辆和人群。我忽然心里一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复杂又神秘 啊。 我还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知道这山上有多少种飞鸟么?原本我也只是随便 问问,但是他半仰着头,看着一棵穿过清澈风声的松树,好像真的会给出我一个答 案来。 连着又坐了两夜,我有些受不了了。我起了逃心。来了快一周,爷爷并没有叫 我去记录什么。我其实是可以去爷爷那里的,然而我竟没有去。我想,也许爷爷并 不打算说什么,或者要说什么,他老人家还没有完全想好,那么我就先回去吧。父 亲一直侍候在爷爷身边。一天凌晨,点完香从疙瘩山下来,我就拿定走的主意,给 父亲发去一个短信,我说我先回去吧,要是需要,我再赶过来,过了约莫三个多小 时,当晨光照亮了堡院里面所有的屋顶时,我的手机颤动起来,我收到了父亲的短 信:再等等看。怎么办?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毕竟是过惯了世俗生活的人,这样 的宗教生活,短期内我还不能过得习惯。我心里急得要冒火了,但是不久手机又震 颤起来,父亲又来了短信:你先回,有事再联系。我立即去找保管交待房子的事。 我不必再住了,他自由安排吧。我觉得这可以作为一个好消息告诉他。然而一 时竟找他不着,原来他竟在堡子外面被一伙人围紧着。我已经决定不告而辞了,却 在出堡门时看到了他。他好像找到了一个摆脱围困的理由似的,忙有些欢喜地向我 走来。 我向他告辞后,就离开了韭菜坪。韭菜坪,也称九彩坪,说是前辈教主到这里 踩点九次,才选定在这里建拱北。这一传说,我们是早就知道的。后来不知为什么 又叫韭菜坪,其实这里并不产韭菜。 我离开韭菜坪拱北不足半月,一天下午,单位正在七楼会议室开会,我忽然收 到一条短信:你爷无常了。我忽然觉得这几个字很陌生很古怪,有些不认识了似的, 脑袋有些木然。给我发短信的手机号,却是陌生的。父亲很快就把电话打到我的手 机上,他也是很简短地说:你爷无常了,你赶紧回来。在父亲简短的声音里,我还 听到许多的人声,像有无数人在说话似的,真是想不到在父亲说话的同时,会传过 来那么多声音,像是无数的海浪急切地涌上了海滩似的。我一时有些木然。我们这 里的会议还在继续,比较来说,这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事情。 我给主持人告了假出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下了好多台阶,才觉得有泪 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啊,我的教主爷爷没有了,我并没有听到他给我说什么,我 并没有从他那里记录下什么。泪水汹涌而下,使我看不清余剩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