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杜第一次见到黎凤和关山,是先被黎凤迷住。 那时的黎凤长发黑亮笔直,滑过肩膀直抵腰间,衬出她额角圆润唇红齿白,或 者说,这一头长发使她的脸容更显清秀。然而,坐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人堆里,她沉 默地倚在沙发一角,嘴角含烟,那烟细长,长得引人注目,原来是接在烟嘴上。如 此这般的黎凤,让阿杜开了眼界,她第一次看见女人用烟嘴吸烟,第一次发现烟嘴 可以让女人这般有型。 阿杜不抽烟,且生在一个禁烟的家庭,对烟嘴之类的烟具完全无知,是要到后 来,她们成为朋友之后,她第一好奇并渴望了解的是关于烟嘴的知识。黎凤收集烟 嘴,有象牙有玛瑙也有犀牛角,黑色的犀牛角烟嘴配长至腰间的直发,是黎凤那天 的招牌装束,至于她的衣着,阿杜已记不清,或者说,黎凤的招牌装束令她的衣着 变得次要。 那时候,黎凤和关山还未成夫妻,事实上他们刚刚认识且是工作关系,也许已 经火花迸射,在他们相视第一眼?但当时的现实是,关山正开始第一段婚姻,他工 作和蜜月交叉与新婚妻子出游各地,上海是最后一站,已经难掩疲惫之色,无论是 他还是她。 阿杜仍记得被称为“小红帽”的关山第一任妻子,那个娇小率真快人快语的女 孩,她当然不是黎凤的对手。黎凤虽然几乎不说话,却是座中最嚣张的存在,她控 制了座中主角的目光和情绪,通过主角而控制全场,无论小红帽说多少话,都无法 把她新丈夫的目光拉回来。 从那一刻起,阿杜将黎凤锁定为自己的目标,她意欲模仿的目标,她尊称黎凤 为凤姐。 那天的阿杜是个正在实习的大学生,被邻居请去给他上小学的女儿补课,那位 邻居在电影厂任编剧,与关山是戏剧学院的校友,而关山是表演系的才子,他是青 岛人,毕业却分去四川的电影厂。这次应邀为一部六十分钟的电视电影来上海试镜, 凤姐是这部片子的导演助理。 邻居把他们请来家里聚餐,阿杜补完课也被请到餐台旁,她的目光立刻被黎凤 吸引,然后她才看见关山,他正神采飞扬讲述一段故事,仔细听去,才明白他在讲 述自己。 关山就像他的名字,有一股傲岸的气质,虽然他只长了个中等个子。阿杜是上 海弄堂女儿,在小市民堆里长大,鄙视周遭津津乐道世俗生活细节的本地男性居民。 而这位与她隔桌而坐的男子,瘦削的脸颊线条刚硬鼻梁坚挺,剑眉下一对黑眸炯炯 发亮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从阿杜的视角看过去,当然,相当“正”,甚至,“正” 得有点不真实,有点像舞台上的角色,这,正中阿杜下怀,二十二岁的阿杜,需要 拒绝的不正是现实? 事实上,关山是在表演,或者说,他善于在日常中将自己戏剧化,戏剧自有其 蛊惑人的力量,首先被蛊惑的是关山自己,而此刻,他身在一个戏剧匮乏的城市。 在这张有些拥挤的饭桌上,关山正在讲述他的初恋,一段发生在校园,不如说 是发生在校园背后的故事。他的恋爱场景是在他的表演指导老师的家。 这段故事的引人之处是,关山一时有些混淆他的初恋对象到底是他的老师还是 老师的女儿,或者说,这是一个合二为一的对象。 要等好些年后,阿杜有机会看到大量的盗版DVD 电影,她才会发现关山的初恋 故事基本上是达斯汀·霍夫曼《毕业生》的翻版,也许其致命的诱惑便在此,纯情 和性乱的两极,放纵后的忧郁,对于她乏善可陈的弄堂女儿生涯,这是个另类的具 有颠覆性的成长故事! 于是关山的形象再一次通过彼岸的“毕业生”故事深植于阿杜的内心。事实上, 给予她至深印象的不仅是讲述者,也和讲述的情景有关。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在飞速流逝毫无纪念意义的日子里不时闪回,用世故的 目光回看觉得可笑,可又有着莫可名状的令人惆怅的气氛让人怀恋,这是否成了她 后来不惜背叛凤姐的心理背景呢? 关山在讲述中穿插大量的描述,他的老师年过四十仍然光彩照人,有一对异常 丰满的乳房,以及这对乳房给予青春期的关山的冲击。 关山的魅力在于没有禁忌,描述被诱惑如此具有诱惑力。举座被吸引。 那天的餐桌挤得满满当当,当年市民们的住房小,餐桌挤在家具中,竟也坐了 八九位客,且都是能说会道在影视界兜得转的主,因此在阿杜眼里更有一种高朋满 座的声势。 佳肴丰盛,被装在不同样式的陶瓷或搪瓷碗里,资深编剧的居家生活不甚讲究, 与大城小民无异,处处遗留过往的简陋,那是80年代中期,取消各种票证才几个年 头,物质和物质带来的欲望刚刚涨潮,将滚滚而来,漫过修筑多年的道德堤岸,此 刻的生活方式,仍然保留着旧时代集体度过闲暇谈天说地的习惯。 不过,这种日子已到尾声将一去不复返。也因此增添了这一刻令人难忘的背景。 尽管用缝纫机和方桌子拼成的模拟长台挤满菜肴,邻居太太围着围兜仍在窄小 的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为红极一时的主旋律电影编过故事的男主人似乎从容得多, 他一手四五瓶啤酒一手七八只玻璃杯端上桌,不急不慢地找出开瓶器,嘴角含烟夹 带一缕似嘲非嘲的笑意,斟酒稳当,第一杯端给已成为饭桌主讲的关山。 关山心不在焉接过酒喝水般一口气喝了半杯,事实上他是将酒用作解渴的水, 他并不感兴趣吃吃喝喝,阿杜后来将发现,他一生的主要兴奋点乃是自身的形象, 如何表现自己,如何赢得任何人的关注,人越多他越能展示魅力。 某些职业由上天决定,比如演员,关山他好像生来就该活在聚光灯下。 手舞足蹈间,关山差点把面前的酒杯打翻,他欲把杯子推远,但被拥挤的菜盘 子挡住,他干脆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他把空杯子递给旁边的什么人, 好似让他帮着清除障碍。 他的故事正进入高潮,他在描述他视为纯情象征的老师的女儿,如何因为嫉妒 母亲而自闭在桌子下,抱着须臾不离怀抱已褴褛不堪的婴儿毛巾毯,他们的分手是 以吵架结束,关山把她的毛巾毯夺过来,撕成真正的碎片,然后裹成一团朝窗外扔 去,扔到隔壁弄堂的垃圾桶或者马路的阴沟里,他记不得了。 总之,扔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扔弃了女孩子的心……或者说,故事本 身并不重要,因为任何关于爱的故事,中间枝枝蔓蔓的情节,对他人来说都无关紧 要,其意义只限于当事人。对于听众,或者说对于阿杜,重要在于讲述者本人,他 通过故事所表达的能量。 是的,关山赋予故事巨大能量就像一帖加了激素的药剂刹那改变了服药者的新 陈代谢,关山这帖药改变了倾听者心跳的速度观看的视角或者说官能的感受力。 “我冲出她们家的后门再也没有回去,我以为我会回去的,但是我毕业了,离 开上海,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很奇怪,我怎么一离开她们就成了情场老手?” 关山用目光去找他的校友,男主人在给众人倒酒,他向关山耸耸肩表示不以为 然或者认同,在阿杜看来表达模糊,她觉得邻居在敷衍他,而关山对他的反应并不 在意,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他真正关注的对象——抽着烟,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黎 凤身上。 “但是,那个女孩子的哭泣让我想起来就……心痛……” 他的炯炯黑眸黯然了,竟有些哽咽。 阿杜垂下了眼帘,似乎不堪面对一个男人的动情,或者说失态。内心却有震动 ……还有惊诧!关山的所谓初恋充斥着乱伦的纠葛,他却将之视为“纯真年代”, 他的故事动摇着阿杜从庸常而简单的生活中获得的认知。 与此同时,饭桌变得沉寂,人们有些无措,这个城市给予他们过多的世故却吝 啬于情感,他们一时判断不来眼前景象的真实程度:一个看起来够“正”的男人在 众人前毫不羞愧地大动感情。并且让他的新娘“小红帽”也跟着眼泪汪汪。 她下意识地去看黎凤的反应,她的头微微仰起靠在椅背上,一缕缕的烟雾从她 嘴里吐出,她的睫毛浓郁的眸子微微眯缝,有那么一丝嘲讽,也许她并没有嘲笑的 意思,仅仅是一种防卫的姿态,防卫烟雾对眼睛的侵害,或者防卫自己卷入这周遭 人们莫名的尴尬或感动中。 从阿杜的视角看过去,仿佛唯有黎凤置身度外,好像那是一幕早已熟悉的场景, 关山的故事,他为之动情的哽咽并不真实,仅仅是剧情的需要。 “他有表演瘾,他喜欢表演他自己的经历,表演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感情经历来 吸引他刚刚喜欢上的女人。” 后来,凤姐便是这么解释关山当众讲述情史的动力。 “他只有表演自己的经历时才是个好演员。”那时的凤姐和关山已成家人, “这时候的他的确最有魅力。” 阿杜已经记不得那晚的聚会如何结束,但有种东西隐约激荡在心,延续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