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到若干年后,她经历了毕业后由国家分配的公职,好容易从教师转为公务员, 很快又放弃,与时俱进地在诸如广告公司之类的私人企业游荡了一阵,她可以用来 谋生的技能是擅长写广告文案,之后被邻居雇去当电视剧本枪手,在他编好的场景 里填入对话,不久,便成了邻居的同事,她在他的部门谋得一职。 借工作之便,她去关山和黎凤的城市找他们。这些年里有关他俩的传闻不绝于 耳。 那次聚会后不久,不会超过两年,关山和黎凤相继离婚,听说黎凤的丈夫是诗 人,他不甘妻子被夺,与关山打了一架。也有说法,关山自觉对不住那位丈夫,自 愿挨打,使黎凤下决心离婚。 黎凤搬离上海去了四川成都,之后又搬去北京,她抛弃了她的令人羡慕的职业, 做了一阵子自由职业,不如说是失业。至少在一般人眼里当然也包括她的邻居,认 为她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尤其是她的前夫离婚后开始经商,很快买起了豪宅,而 黎凤却跟着关山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关山从演员转向导演,正经历转行初期的挫 折,拿不到投资没有戏拍,一度生存都成了问题。 然而这些传闻从阿杜的耳朵听来,却无比传奇:决斗,离婚,漂泊,简直就是 一段超浪漫的旅程。而阿杜朝九晚五,从令人厌烦的课堂讲台转到政府部门办公室 到撰写广告的写字大楼,在拥挤的公共交通的间隙,在充斥耳边连绵不断的抱怨和 叹息声中想到他们俩,她为自己人生的无谓感到不值。 眨眼间,已从二十二岁走到三十岁,阿杜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恋爱过,所谓“认 真”,是说阿杜几乎还未遇到一个令她怦然心动的什么人。虽然有过阶段性的约会。 过了三十岁生日,阿杜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冲动,简直想揭竿起义。然而 和平年代,她能做什么?能做的至多是自我革命,她辞职了,好像离开上班族便是 扬弃旧我。 然而新生活并非召之即来,即使被邻居带进她向往过的电影厂,如今被称为影 视集团,她也已经没有惊喜,做“枪手”的经历多少磨灭了她对这份职业的热情。 不过,借工作之便,她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比如会会黎凤和关山,这个念 头是她到北京出差突然听到他们的消息时产生的。 他们住在北京三环旧公房两室户单元,令她深受刺激的并非是周围环境的脏乱 破败,而是他们那间放置了几件不配套的旧家具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的水泥地, 才用湿拖把擦洗过的水泥地留着水渍,让阿杜煞是沮丧,她正是从这一细节无比深 刻感受现实的冷冽如何在嘲笑你的热情。 她几乎要责问关山,怎么可以让黎凤住在水泥地的屋子? 那天黎凤不在家,她去一间来历不明的摄制组做场记之类的临时工,那些年里, 这类草台班往北京越聚越多,阿杜问自己,这是黎凤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她是个好女人,她并不在乎住……哪里、过……什么日子……”关山凝视这 令人气馁的湿漉漉的水泥地好似在回答阿杜内心的责备。 呵,“好”算什么?在这个时代,这个“好”字还有多少分量?它和这个纷乱 的、自行整合的社会规则有什么关系?它尤其不适合一个用犀牛角烟嘴抽烟不惜为 第三段情离婚的女人。 那天她是由关山的朋友陪着过来,那朋友是来说服关山参加一部由外省小城政 府出资拍摄与政策宣传有关的纪录片,他对着关山喋喋不休,活脱一个油嘴滑舌的 说客,尤其是在这样一间由灰色水泥地成为主色调的场景,这说客俨然成了得意洋 洋的拯救者。 也许天已近黄昏,这间坐落在一楼的公房光线本来不充足,这时候更显得暗沉 沉毫无生气。而曾经很“正角”气质的关山则被一种沉郁替代。阿杜心情复杂,她 到底是对他失望还是怜悯,或者更为微妙的情绪? 她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突然而坚决,带着一种生理上的急迫性,好像月经来 了,用后来关山的形容,留下说客朋友继续口沫飞溅。 阿杜不甘心带着巨大的失落感回上海,无论如何她得见到黎凤。 离开北京前,她终于约到黎凤,她把他们夫妇请到北京的“夜上海”,选择那 家饭店也是为黎凤,在座的当然还有那位充当过说客的朋友。但是原本四人位变成 八人位,因为在这家饭店关山和黎凤遇到了他们的两对夫妇朋友。 这顿晚餐唤回了过往的繁荣,这就是说关山又成为饭桌中心,不如说中心属于 关山夫妇两个人,事实上,可能黎凤的中心感更强烈一些,她一扫过往的沉默,谈 笑风生,话题多半是摄制组流行的“段子”,她的标准普通话含了京腔,带着那么 一丝嘲讽,似乎力图与她变化的口音保持一些距离,而她的外貌变化更大,一头长 发削成短发,是极端的短,被称为“寸头”,与“寸头”相称的是一对大如鸽蛋的 紫色耳环,现在她的睫毛也是紫莹莹的,更配上紫色的甲油。 八年过去了,黎凤仍然出色有型,虽然身上并未着名牌,这是90年代中期,她 的时髦染上前卫色彩,不再甜美,而是改走酷烈路线,这晚开始,阿杜跟着大家称 她凤姐,心里疑疑惑惑的,有样什么东西从凤姐身上掉落? 当然,阿杜同时还会有诸如此类的感慨,那间水泥地小公房,那份草台班子的 场记职务如何安放这样一个凤姐?人生里的挫折和失败感有时并非来自自身,那时 的阿杜还年轻,但终究在极端精神的年代待过几年,难免抚今忆昔,感触满怀。 最后一道点心是酒酿圆子,凤姐欢欣雀跃舀一粒小圆子进口,才惊觉圆子里有 馅,且是芝麻馅,她告知已几年未尝有芝麻馅的汤圆,涌起伤感的却是阿杜,她逃 避一般去了一趟厕所,出来便直奔账台,却见关山在结账,阿杜急了,去推开关山 执意付账,未料关山搂住阿杜的肩膀道:“我住在北京,怎么可以让你这位上海客 人付账。”他那俊挺的鼻梁几乎碰到阿杜的鼻尖,他笑而平静道,“我们……不是 你想像的那么……糟!” 这句话竟让阿杜的眼睛湿了。她溜回厕所把自己关进隔间,使劲擦去泪水,一 边骂着自己,蠢!蠢!人家过得好好的,要你难过什么。 但心里就是难过,那晚夜深躺在宾馆的床上回想这一刻,流下更多的泪水。有 些感觉她是后来才明白,是否关山握住她肩膀的那一刻,也握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