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次从北京回去,她向邻居——他现在不仅是她的同事也是她那个故事策划部 门的头儿——渲染他们俩在北京挣扎的处境,渲染的目的不言而喻。邻居果然心领 神会,但他认为,假如他能帮,他们两人中他能帮到的是黎凤而不是关山,“关山 自尊心太强了,他是不肯轻易接受人家的帮助,这就是他今天在北京还迟迟打不开 局面的根本原因”。邻居指出。 中年人的世故廓清了阿杜模糊的感觉,的确如此,关山的自尊不也曾使她为难! 她朝着邻居使劲点头,却欲言又止,有些片刻令她难忘,却无法对人述说,比如, 那个让她的眸子被泪水浸透的片刻。 阿杜心心念念想着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尤其想为黎凤做点什么,她对凤姐怀着 疼惜,她是阿杜曾经希望追随的女性偶像,阿杜念念不忘的仍是粘在记忆影像上的 那个更年轻的黎凤,黑色犀牛角烟嘴令她的衣饰变得次要,滑过肩膀垂落如瀑的长 发衬出她意欲狂野却更现性感的矛盾个性。阿杜这时才突然记起在北京“夜上海” 面对黎凤时强烈的缺失感,对了,那天的她竟然没有咬烟嘴,没错,阿杜想起黎凤 整顿饭没有抽过一支烟。 好些年后她才知道,北京公房潮湿的底楼让关山的左肺出现阴影,当然,并非 住底楼的居民的肺都有阴影,关山的父亲死于肺气肿,他的基因决定了他有两叶脆 弱的肺,黎凤为了他而戒烟,为同样的原因剪去长发,家里到处飘落的发丝令关山 的上呼吸道过敏。 阿杜在自己的办公室策划了一部女性题材的故事,希望由黎凤执笔做编剧,她 知道当年黎凤正是因其编写剧本的能力进了电视台,邀请电话由邻居打去,但黎凤 告诉他,那一年她实在忙,不会有时间坐下。 事实上,黎凤最终是靠她自己打开局面的。不久阿杜在电影系统的简报上获知 黎凤的一部纪录风格的短片参加欧洲一个电影节拿到短片奖。阿杜打电话向她祝贺, 她回应淡然,“我不过是要给自己回到电视台弄点资本。” 大概又过了一两年,凤姐才进了电视台,而关山则做了广告片导演,自从那年 被说客朋友说服去为政府拍宣传片,关山便一路从宣传片拍到广告片,一样赚钱直 接拍广告不是更爽,且能兼顾美感。他好像有过这类说明。 当然期间关山的心路历程阿杜并不清楚,她只听说他们后来搬进了望京小区, 不久又从望京搬到五环的别墅房。 对于阿杜,这些都是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关山是否要坚持他曾经热衷的艺术片 道路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摆脱了窘迫的物质困境,给黎凤一份她应该拥 有的体面生活,如果没有这份体面,阿杜又如何感受偶像的光彩?她为黎凤而感激 关山的放弃。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特别地向阿杜报告这些消息,这都是她通过各种渠道打听 来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小报的八卦记者,不停地追踪着他们的足迹,直至他们搬进 大房子,她既释然又怅然若失,好像某种内在的联系被切断,她不再有追踪的动力。 有一天,阿杜的手机接到一条短讯,“我在上海,晚上如有空一起吃饭。关山。” 那一天的阿杜已经三十五岁,距离北京访问又过去五年,她仍然单身,通过网 恋找到男友,她打算说“愿意”假如他向她求婚。 关山在他住宿的宾馆大堂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怎么还不结婚,在等什么 呢?” 她的脸刷地红了,由关山问出的这句话简直像耻辱,她自卫般地反问,“你怎 么知道我的事?” “我有你的邻居做耳目!”他哈哈一笑,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膀自然得就像揽 住他的女人,将她带往酒店餐厅。 “所以这电话也是问他拿的?”她站下,在原地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她 的肩膀滑出了他的手掌,她看着他,谁都能看出她眸子里的不悦。 “怎么了,你……”他有些吃惊地凝视住她。 “你和他经常联系?”她问,重新移动脚步朝餐厅去。 “不是经常,只能说保持联系!”他答,跟上她的脚步,不解地看着她,他的 自信被疑惑替代。 她在餐厅门口停住步子,“五年了,你到现在才想起问他拿我的电话……”她 再一次涨红脸,真丢脸,才出口就知道是蠢话,收不回了。 服务员过来领位,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出神片刻,突然就把她拥入怀里,当着 欲来领位的服务员的面。 他们坐在餐厅被称为火车座的那部分位子,两排双人椅夹着一张桌子,椅背高 抵头部,因此便有了私密的气氛。阿杜坐在这里,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是被关山 的气息包围。 菜上齐了,阿杜点的菜,她点了凉拌豆腐和萝卜丝海蜇皮两只冷菜,热炒是野 山菌和清蒸草虾,菜单上中低档价格的家常菜。倒是半只草鸡汤盛在砂锅里占据了 桌子的中心,使饭桌看起来还是相当丰盛。 关山的嘴角掠过一抹不那么快乐的笑,“为什么总想着为我省钱?” 她一惊,她并没有意识到,再一想,是她下意识的举动。而他却对她的体贴并 不领情,她心里涌上委屈,说了一句,“两个人吃饭点菜难,我对暴殄天物有罪恶 感。” 他一笑,“三十五岁还单身,才是暴殄天物。”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她赌气问。 “是吗?你给我感觉你的生活缺少爱。” 她不响,不想和他抬杠,很有点荒唐不是吗?她等了那么多年才重新和他坐在 一起,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他嘲笑。 她正懊恼着,关山却拿起小汤碗从草鸡砂锅里盛了一碗清汤放到她面前。 金黄而澄澈的鸡汤漂着薄的油花青的葱粒,阿杜把第一匙鸡汤送进嘴,有着纯 然的生理的感动,五花八门的煲汤里,唯有草鸡汤给她味觉最质朴的感动。这使她 几乎原谅关山先前的喜怒无常。 “你跟黎凤一样,好这一口,草鸡汤,”他虽鼻子哼哼却带着纵容,一百八十 度的转变,“一定要捉养鸡场里的走路鸡,生杀活剥后炖成汤,这时候就不讲血腥 气了?你们这些女人。” 她“啧”地一声放下碗表示抗议,碗里的汤已喝去大半。 他拿过她的碗继续给她盛汤一边道,“好好,不说了,喝汤趁热……” 她看着他再一次推到她面前的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抬头见他看表,显 得心不在焉,似乎等着这桌饭局结束赶赴后一个约会。 “你还有事吧?”她忍不住问道。 他摇头,“我最恨在餐厅消磨时间,待会儿去我的房间坐坐。我有好茶。” “我晚上不喝茶的。”她道。 “没关系,房间里有酒水单,可以打电话让服务员送你喜欢的饮料。” 她口吻坚决,“我吃完饭就走。” 一阵寂静。 她专心吃菜,好像她点了这桌菜,便有义务把它吃完。 “黎凤有东西给你。” “哦,什么呢?”她看着自己的筷子盲目地从这只盘子跳到那只盘子,除了鸡 汤,这些菜都不能唤醒她的食欲,或者说,只要和关山同桌,她的食欲顿失。 “是她新剪的片子。” “真的吗?”她的眸子立刻有了生气,她放下筷子,直视她刚才在躲避的他的 眸子,“你现在就去拿,我等着。”语气带些命令,好像说到与职业有关的事便有 了自信。 他去楼上拿片子时,她让服务员收桌子结账,但她被告知账结了。 “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么些小钱。”她自言自语,想着北京“夜上海”的情景, 那一刻在她心里留下了逶迤不尽的缱绻,整整五年,却一顿饭的时间烟消云散。 她鼻子发酸。 他提着个颜色鲜亮的塑料购物袋子出现在餐厅门口时,她飞速抹了一下有些潮 湿的眼睑,未等他走到桌前,她已起身,既然桌子已清空。 他招呼服务员给他拿一瓶啤酒,同时坐回清空的桌子前,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 盒录像带,他抬起头询问地看着她,她不得不重新坐下。 “这是她自编自导,上下集共九十分钟电视电影,”她接过片子,他却按住她 的手,“她很注意你在电影杂志上的评论文章,说写得好。” 她把手抽出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看了他一眼,“今天你来找我,就是 为了给我带子让我写文章?” 他没有回答,又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包装精致的礼盒,“五年前就注意到你用香 水,”语气变诚恳,“年初去了一趟法国,给你带了‘兰寇’香水,这牌子不就是 你这一型的女孩子用的?”虽然收尾时口吻又变得揶揄。 她一愣,心里翻江倒海却被掩饰了,只淡然谢了一声没有接他的礼物。 “人们总要找些理由去见想见的人。”他笑眼看她,“比如给书给录像带之类 ……” 终于说了一句让她开心的话,她笑了,权作回答,他把手搁到桌上似要去握她 的手,但她已把自己的手放到桌下,好像预先藏好自己的财物。而他那双搁在桌上 的手似有无限的权力却又显得落寞。 她困难得似是挣扎般地从桌子旁的座位上站起身,背起双肩包向他道别。 他跟着起身,拿起被她撂在桌上的礼物盒,走到她身后,解开她背上双肩包的 扣子,把盒子放入,那动作亲密而随意,令她加倍感觉自己的笨拙和被动。 她没有转身,背对他说声“谢了”,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