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杜洗完澡换上睡衣,迫不急待把自己抛上床,她的双肩包还扔在房门口,包 括关山送的那盒香水。 对于礼物本身她并没有多少感觉,却是他的一句“五年前就注意到你用香水” 这句话让她的心悸动,然而悸动又如何?从第一次见到关山,已十三年过去,这中 间只有短短几个片刻的相处,下一个片刻将是在多少年后呢? 这个问号令她无比空虚,她起身把洗澡时脱下扔在沙发上的长袖衬衣和裙子挂 到衣架上,这是今天下午接到关山电话后,她冲去中信泰富二楼法国牌子的柜台, 挑选试穿,花了两个小时四位数的人民币才把自己武装好。 她又回到浴室,手洗扔在浴缸边的内衣,连内衣都是崭新的,难道曾有过如此 露骨的期待?她自问。怎么可能?她否定。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她现 在努力回想,记忆屏上模糊得如同沐浴后被水雾罩住的浴室镜子。 回想只令她疲累,将洗净的内衣晾在浴室的金属架上,重新把自己抛回床,好 像是直接把自己抛入梦乡。 她被电话铃声吵醒,眼睛还未睁开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到床头柜拿过电话,一边 懊恼自己竟忘了关电话。 “嘿,我今天下午要赶飞机,我们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关山的声音令她大 吃一惊,彻底醒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才七点,“我们只有一个上 午的时间!”他强调道。 强调得这般突兀,她完全失语。 “你来我宾馆房间,或者我去你的公寓?”他问。 “我不去你宾馆!”她立刻答,听起来赌气地,好像就这问题他们之间有过争 执,她知道自己不得体,却也不知如何得体。 “那我去你公寓!”他心平气和,“把你的地址发到我的手机上。” “你找不到的。”她说,这算什么理由,她问自己。早晨,她的情商和智商低 到两位数。 “不用我找,出租司机会找,”他笑问,“你们的出租车公司服务一流不是出 了名的吗?” “那也要看什么公司,”她被卷入他的话语范畴,“大众和强生应该不错……” 结束电话后,她便把她的公寓地址从手机上发送过去,这都不是她可以预想到 的,是当时的情势而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后来辨别,对着心里的黎凤。 那天关山坐的是强生车,遇上的却是个新手,司机刚结束培训上岗,他是崇明 岛人,不熟悉上海地形,除了市中心几条马路,对中山环路以外的区域全然无知, 也无看地图习惯,载客完全靠客人指路,现在遇上关山这路外地客,读着他递上的 阿杜公寓地址便茫然胆怯,央求关山另找车送。但这是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关山 好容易才招到空车,哪肯轻易放弃。他再次拨通阿杜手机,让她通过电话指路。 然而这一路指导着实费劲,中间司机下错高架桥出口,搅乱了阿杜思路,她迷 失方位无法继续指导,正是在这一刻,她开始焦虑,她突然很担心关山因此无法成 行,她将失去这个早晨与他相见的机会。 因此,当他终于到达时,她竟难掩再见他的欣悦,防守的城门就这么不经意地 打开了。 “你已经三十五岁了,没想到在床上还这么笨!”她沐浴后穿回家常睡衣,躺 回床上他的身边,他笑说。 她翻转身,趴在床上,脸埋进枕上。 他用力扳转她的身体,令她的脸离开枕头,他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没想到你 这么会哭。” “为什么要让我自卑?”她问,仍带着哭音,“从见到我开始,就打击我!” “让我自卑的是你!”他放开她,平躺回床,双手枕在后脑勺,深陷的眸子睁 得很开望着天花板,“你唯一一次来过我们家,就是在那间旧公房,你那时在想什 么我从你的眼睛可以读到,后来你请我们去‘夜上海’,你的好意伤得我很深……” 她扑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我不知道你读到的是什么信息,我的眼睛小你看 不清,”她自嘲道,松开手恢复与他平躺的姿势,“你和黎凤是我的偶像,当时的 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她停下来寻找适当的词语。 “落魄?”他自嘲一笑,接她的口,这两个字从他口里出来好似被锐利的锋刃 削出来。 “不是落魄,谈不上落魄,”她急着更正,“在我的想像中你们的生活很浪漫 很传奇,我没有心理准备面对……”她勉强地撑住微笑,五年前的心情此刻触及仍 感到刺激。 他几近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如果说之前他们之间只表达了更为直率的性爱。 “我还记得当时你抢着付账时那副焦急的样子,好像我付了这顿饭钱就会破产 似的……” “你那句话,让我难受了很久!”她答他。 “我说了什么?”他问。 她不响,好像重复那句话需要极大勇气,抑或,是顾及他的脆弱?她总要到后 来才会意识到,在与他的关系中,她总是忙着照顾他的感受,他的自尊心。 一阵沉默。 “凤姐……她……好吗?”她犹犹疑疑问道,“她在忙什么,除了拍片子?” “除了拍片子,还有什么可以令她忙?” 是嘲讽还是赞赏?她一时分辨不出,他已起身去浴间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哗。 她起身从双肩包里拿出黎凤的录像拷贝塞进她已很久不用的录像机里。 “等我走后再看,你有的是时间,她不着急!”他在她身后说道。 事实上,他是站在浴室门口,他自信地展示着他中年的身体,这是一具勉力保 持年轻,腿上胸上胳膊上那些曾让他凸现肌肉的地方仍然残留着那么一点肌肉,或 者说肌肉的影子,她转开眸子,是关于黎凤的话题让她无法直面他的身体吗? 她退出带子,随手搁在录像机上,钻回被窝。 “我明白你的意思,”疲倦突然袭来,她朝他一笑,“快洗你的澡,我也会尽 快为她写。” 好像这是两件可以同时完成的事情。 他走过来吻吻她才回进浴室。 在水声里,她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很快就盹着了。 待他热腾腾的潮湿的身体回进被窝,她睁开眼睛轻轻拨开他伸过来的胳膊坐起 身。 “你怎么了,不高兴了?”他抬起脸去看她的表情。 “你今天来找我终究是为了黎凤!”她看着他的深陷的眸子。今天上床前,她 甚至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奇怪的逻辑,”他的口气强硬而不耐烦,“你们女人脑子里乱七八糟都转些 什么念头?” “你们女人……”听起来他的婚外关系繁密,其实是她被提醒他到处留情的传 言,这更令她生气。 她起身穿衣,把他撂在自己床上,只想快快离去,他竟然躺着不理。 她不愿去想这局面的荒唐,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努力解开昨天匆匆脱下已打了死 结的靴子上的带子,她的手指发抖,她决不会料到结束得这般难堪,她把头埋到膝 盖上想要哭一场竟然挤不出眼泪。 待她抬起脸,他已蹲在她身边。 如果那天她系完鞋带立刻就走,她与关山的关系也就戛然而止,和黎凤之间会 简单许多。她会对她怀着一些愧疚,但不用卷入噩梦般的所谓朋友关系中,既不用 写那些言不由衷的吹捧文章,更不会让关山改变自己的人生历程。 然而,她是非常情愿地被关山带回床上,这一次的做爱持久而真实,所谓真实 是指她在快速到来的幻灭后重新面对关山,她不再是羞涩的女孩,更像历练过的女 人在一场性爱中只为自己的身体获取快乐。 因此,相比较,前面那一次做爱更像暖身,他们像一对彼此寻觅良久匹配得天 衣无缝的好搭档,而关山却戏谑道,“我是你和黎凤之间的桥梁,你需要通过爱我 去感觉她!”仿佛也是在回答她先前的责问。 她瞪着他,这玩笑并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