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离开当晚她便看了凤姐的片子,她很遗憾地发现黎凤在重弹老调,或者说, 与十多年前的作品相比,凤姐几乎没有长进。也许她的技巧圆熟了,但观念是陈旧 的,难道这些年的生活,所有的漂泊挫折是白白经历的?她好像仍然是那个一帆风 顺阅历肤浅因为被骄纵而任性展示个性的女生。 凤姐的新作品给予阿杜的失望令她需要重新审视黎凤这个人。事实上,她对她 几乎不了解。对于黎凤这个同性,她原本也是对她一见钟情。 是因为二十二岁那年,她的生命园地太贫瘠? 关山离去的这个晚上,她一夜未合眼应该在意料之中,关山这颗巨大的禁果终 于令她失守,她的思绪却充满黎凤的身影,奇怪的是,她在感到不安的同时,还有 几分窃喜,仿佛她在和黎凤分享这颗禁果。 “与黎凤分享”这个念头令她有成就感。 这个夜晚在观看黎凤的片子时,其毫无新意的过程常令她不耐烦,思绪便闪回 更值得逗留的场景,在关山的床上,她成长飞速,她那么快就跟上了他的节奏,让 他发出快意的呼啸。爱是在盲目的一刻迸发,让她觉得辜负了理智,她知道会有后 悔的一日,但至少不是现在。 她要关山转告凤姐,她会立刻去看她的片子并很乐意写出推荐文章。 “不用着急,要是喜欢,就为她写几句。”关山说。 她嘴角含一丝讽笑,“你知道,即使不喜欢我也是要写的。”但这句话被她咽 下去了,她怕惹关山不快,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说刻薄话。 其实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并希望当晚就把这件事解决。她不想有耽搁,好像急 于把欠的债还清。是的,现在黎凤是她的沉重的债权人,她但愿从未遇见她,从未 对她有过任何好感,或者说莫名的倾慕。 事实上,她心里明白,关山不忠并非今日始,一次交手她就明白了。他熟练地, 几乎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她视为沉重的关系,也许,他从来就不打算遵守婚姻包含的 戒律。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人,或者说,对于他,她仅仅是他艳遇对象中的一员, 并不蕴含任何特殊意义。 人都有某些与生俱有的天赋,关山的天赋是和女人发生纠葛,意识到这一点, 她对他有了恨意。 于是这个夜晚,她是怀着恨意书写评介黎凤作品的文章,不如说,因为突然明 白关山而产生出对凤姐的怜悯和情同手足的体贴。她用不着对作品本身认真,她有 足够的能力写一篇空洞的吹捧文章。但她又不情愿,觉得即使是应景文章也不要太 拙劣,尤其是当你还欠着别人。 她不得不把黎凤的片子看了两遍,尽力寻找其中的价值,假如她换一个标准。 然后她发现,标准变了,目光和结论都会变。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可以把粉红看 成红色,把米色看成白色。这之间本来就没有清晰的分界线。 这一天阿杜经历了两次飞跃,她睡到了别人的床上,她写了违逆自己标准的文 章。 文章发出后,黎凤给阿杜电话,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给阿杜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开门见山,“我要请你吃饭。”声音清亮语调干脆。 “喔,不用了,”阿杜急忙推辞,“上次在北京的‘夜上海’,关山请过了。” 她觉得自己不仅不酷,简直是蠢,俗不可耐。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你还记着。”黎凤的声音颇能代表她的风格,“再说关 山是关山,我是我,我会到上海找你!”不多寒暄便挂了电话。不提文章的事,不 唠叨谢谢之类的话,反而显得她要谢她的心意很强烈。 黎凤自有她的风格。而更多的人所谓普通人没有风格可言,我们都是普通人, 阿杜想道。 几天后,黎凤果然来上海,她把阿杜请到外滩三号,这是个刚开张不久的奢华 空间,黎凤把她带到七楼的餐厅,这里最简单的套餐一人份也要三四百元。 “那就套餐吧,我想你跟我一样,吃什么并不重要,在哪里吃才是关键,所以 对我们这类人,吃的是情调而不是食物。” 她让领位的服务员把她们领到餐厅的露台餐桌,但被告知露台餐桌已满。黎凤 便吩咐服务员去大厅靠窗的地方安排一张桌子,一边拉着阿杜熟门熟路走到露台一 角。 黎凤的做派既无拘束也有些颐指气使,用来对付上海滩崇金媚外的势利角色再 合适不过,这是阿杜想学都学不来的,果然,眼看有那么几分怠慢的服务生,其态 度随之变得逢迎顺从。 现在的黎凤又留长了发,但也只能称为中长,似被不经意地扎成马尾悬在脑后, 发色近红棕,有那么几缕未被束缚,色泽更红,飘荡在她白皙的额前和仍显瘦削的 脸颊旁,她是那类没有年龄的女性,或者说,人们总是先被她的魅力吸引而不再分 辨她的年龄。 她现在的服饰也更趋简约,质地柔软的黑底碎花吊带裙,配一双黑色镂空短靴, 却在上身加一件男式黑棉麻衬衣,那衣服宽松又起皱,似乎随手拈来,在别人是不 和谐,在她却是破局,平添格调,风格顿时凸现。 黎凤循着阿杜讶异的目光捏着自己的上衣前襟得意告知,这件衣服最不值钱, 是从上海偏僻马路的小店淘来。 黎凤的天赋都用在自己形象的塑造上,是否她的自恋阻挡了她在艺术上的眼界? 阿杜不由得要在心里发问。 不过,露台外的景致立刻又吸走阿杜的目光,她们正位于外滩视野最为宽阔的 斜角,南京路步行街在此结束转弯到外滩,两段风格迥异的街区在此融合,那一边 行人商铺密集霓虹灯旖旎、繁华景象惊鸿一瞥,而外滩宽敞气派的路面上磅礴车阵 挟着古典巨型建筑与黄浦江并肩奔腾而来,江上桥梁形成另一股潮流,从河对岸建 筑更恢宏灯光更耀眼的浦东新区涌来,河上游轮、客船和舢板则是另一番节奏,轻 歌曼舞,浅唱低吟。 “这里有全上海最完美的视角,”黎凤侧脸一瞥阿杜,阿杜不由心虚,为自己 毫无创意地穿了一套Gap 现成搭配的T 恤和牛仔中裤倍感遗憾。 然而黎凤眸子里闪烁的灯火引开了阿杜的思绪,两岸铺张的灯光因了河水的反 射而更炫目迷离,站在这个位子的黎凤,被她周边的光环罩住,当然,阿杜也一样, 只是她看不到自己而已。 “上海滩的好位子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占去了?”指指坐满露台餐桌的西方人, “过去,现在,将来,上海总归是他们的乐园。”黎凤耸肩一笑,“你以为我是民 族主义?才不是,我是嫉妒,我嫉妒他们占的位子比我好。” 然而黎凤把一头黑发染成异族色彩,她眉眼本来就深浓,经过仔细描画,效果 更立体,这使她的外貌与她嫉妒的“他们”更接近。 阿杜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最合适奇装异服,高调、引人注目,风头太足而带 点侵略性。”她顿了顿,“可是你的作品完全不像你的外表。” “作品怎能代表我?”黎凤笑问,从她那如麻将牌般线条方正皮子上好的名牌 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火,她的指甲彩绘缤纷的手指老练地把香烟 夹到嘴角,属于她的最有型的姿态。 “你不再用烟嘴了?”阿杜出神地看着凤姐两唇间陡然变短的烟支。 “什么烟嘴?”凤姐在烟雾后眯起眼睛。 “你有一支犀牛角烟嘴。” 凤姐怔了一怔,然后莞尔,“噢,你不提我都忘了,哦,我是有过一两支好烟 嘴……”她想了想,呻吟般地哼哼起来,“嗯……都被关山扔了呢,吵架时……猴 年马月的事了,呵呵……”凤姐自顾自笑了,阿杜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微微抬脸, 朝河对岸的浦东眺望,刚才的对话像一粒掉落在地的小弹珠子,它一径滚到某个暗 角,不再被理会。 “那时候听说你为关山的肺把烟都戒了。”阿杜又问,似乎要把过去听到的传 言一个个来证实。 “戒过一阵子,”她把香烟夹离嘴角,轻吹烟雾,仿佛动作本身令她更享受, “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那阵子想生孩子。” 黎凤对着手指间的烟笑笑,然后把烟掐灭,四处看看未见到垃圾箱,顺手交给 走过身边的服务生。 阿杜不由笑了,为她善于让人服务于己而觉快感,尤其是这类摆足架子欲把非 富贵之流羞辱出门的豪华之地,阿杜自问从不曾离开上海,却经常会在自己城市的 某个空间感受被驱逐的滋味。 但她的思绪只滑走一秒钟,马上又回到令她吃惊的话题上,“哦,你也想过要 孩子?” “岂止想过,还有过……” 阿杜张着嘴,痴呆般地看住她。 黎凤转过身背对着那片锦绣繁华,阿杜不由跟着转身,脸对着露台上的吃客们, 只觉他们扬起脸看过来,仿佛也在等着听下文。 “那里有位子!”说话间,黎凤已急步领头穿越在饭桌间,阿杜则像木偶般跟 着她。 坐定后,黎凤给自己点了一杯干白葡萄酒,阿杜对酒没有任何热望,但似乎要 配合黎凤制造的气氛,她点了红酒,但黎凤为她换了同样的干白。“今天吃鱼该喝 白酒。”她说。 酒立刻送上来,黎凤带头举起杯子,“谢谢!” 阿杜把黎凤举杯的手按下,“凤姐,你说到有过孩子,我没有……听错……?” “关山不想要,要我做手术,否则就离婚。”简略道来,黎凤像要飞速跨过这 个话题。 “离就离,大不了做单亲妈妈,孩子真的生下来,他未必舍得离开你们。”阿 杜则愤愤然。 “看看,我们到底是两代人,”黎凤皱眉而笑,“我比你至少大七八岁?”阿 杜一惊,不敢承认自己已经三十五岁,“可能不止,再过两个月我就……四十四了!” 这世间的现实,没有比数字更无情了,阿杜从来没有真正计算过关山和黎凤的 年龄,好像唯有此才能保住他们头上的光环。 “你看,有些难题在你们一代却不算什么!”黎凤道,“我现在回想也觉得自 己可笑可怜,好像我多么想保住那个婚姻似的。” “那个婚姻?”阿杜吃惊地看看她,心跳莫名加速。 “没事,我们现在还是夫妻!” 黎凤用着安慰的口吻,让阿杜更觉荒谬。她后来不断分析自己当时的心情,难 道她不希望黎凤离开关山?好像是的,至少维持现状好过另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种变化也可能波及她的人生,就像黎凤说的,她们到底是两代人,她已经预先看 到一种关系带来的风险,而她不想承担风险,她不会为了所谓爱义无返顾,像黎凤 这代人。 “那么,再想办法怀孕!”阿杜的话让自己吓了一跳。 “好主意!”黎凤笑,“我没有告诉你吗,我四十四岁了,还能生孩子吗?” “能的!”阿杜斩钉截铁的态度令她自己觉得好笑,“我知道有人四十六岁还 生孩子。” “噢,那倒是好消息,不过要生也不会跟关山生了,我们没有性生活有些年头 了!”黎凤轻描淡写的,“这个你大概还没有经验,没有了再恢复就很难,除非重 新恋爱,但是既然要重新开始,为何不干脆把对象换了?” 阿杜垂下目光,像是躲避她的询问。 “现在我和关山更像一对有风度的朋友,”黎凤自嘲,又改用安慰的口吻,更 像在宽解阿杜近似失态的呆滞状,“我们彼此宽容忍让,愿意给对方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