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凤回北京后让阿杜失落了很久,她现在觉得欠黎凤更多。黎凤能对她推心置 腹,她却不能。事实上。她又何尝不渴望向凤姐倾诉自己和关山之间进退维谷的困 境? 在与凤姐对话的片刻,她常会产生幻觉,好像凤姐是来拯救她的,她将指导她 如何免遭关山这类男人的伤害,在与异性的战事中,她们俩才是永远的盟友。 荒谬也在于此,阿杜自从与关山有了性爱,敌意随之产生,他回北京后他们并 没有联系,她当然不指望他频传情书,但如此声息全无好像也太没心没肺。阿杜是 有些失望的,然而远不如黎凤告诉她的故事给予她的失望更大,这是一种更加抽象 的失望。 她自动加速与网恋男友的步伐,他们订了婚,可订完婚她又在网上找到更有 “谈头”的朋友,见了面却觉得不如笔谈有意思,可是回到笔谈,原来那种引人入 胜的神秘感消失了,还不如和眼前的男友去电影院看一场进口的大片。 从电影院回来,她通常还会再单独看一场自己精心收集的欧洲电影,用她的话 来说是“消商业片的毒”。她的男友做媒体编辑经济版面对艺术片不那么有耐心。 然而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她现在和男友做爱,假如偶尔做个爱,内心 另有一个幻象,事实上他已经不是幻象,而是那个在床上带她飞速成长让她成为合 格搭档的已婚男子,名副其实的“关山”,在千里之外。 郁闷时她给黎凤电话,自从她回北京,她们开始通电话,最初是她先去电话, 为了谢她,她告诉凤姐,“没有你,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去外滩三号,那种地方让我 怯场。” 她知道说些什么取悦黎凤,这是个轻松的开场白,她们开始无关痛痒的对话, 一起嘲笑她们的越来越新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装腔作势的城市,她们说它简直像个 美容院常客,拚命整容疯狂整容,就为的把自己整得不像自己,陈谷子烂芝麻的弄 堂旧事也是她们的经常话题,那时候黎凤便讲起沪地方言,电话这一头的阿杜乍一 听仍会吃惊,就像戏台上的演员在后台卸了妆,乍然撞见的观众有说不出的怅惘。 无论如何,童年往事的话题通常令人放松且不用负责,在情绪柔软的间隙,她 会抓紧时机问仍排列在心的问题。 “关山的肺还好吧?” “早就好了,刚去北京那阵他的肺不好……” “你们住在三环时……”她忍不住提醒她。 “对,在三环时,环境不怎么好……” 你看,总有一些传言是真的,阿杜踏实些了,她不能忍受传说中的关山和凤姐 被虚构。 阿杜再见到关山是那年年尾,感觉上已有年头。关山打来电话时她既没有惊喜 也没有责备,她正参与厂里一间电影摄制组的制片不如说剧务工作——她很难分辨 这两种职务的差异——每天泡在郊区的片场,衣容不整,睡眠不足。 关山电话里告诉她,他参与投资她厂里一部电视剧,捞到了导演一职,许多前 期准备,他将在上海待到春节前,总之他又回到了影视圈子,兜了这十多年的一大 圈,他感慨。 又怎么样呢?她在心里说,拍广告片拍电视剧有什么本质差别?她的摄制组片 场在刚造好的新开发区,还未沾上人气的新建筑在冬天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冰箱冷 冻格,她站在毛坯房的水泥地,靴子里的脚痛而痒,生了一脚的冻疮,每天为了预 算催导演赶工,像个“拿摩温”,阿杜在想,做完这部片子就辞职。 不是为了这些:为了冷、冻疮、担心预算,吃不了摄制组的辛苦,而是吃这些 苦是否值得?所有你觉得有意思花心血的片段都将被剪去,一部电影通过审查早已 面目全非,且还是商业电影。阿杜向关山发牢骚,或者说,他们互相发牢骚。关山 这边的头绪更乱,资金卡士场景等等等等,剧本还在审查中,没有一个关是容易过 的……阿杜和关山倒是成了难友。 “应该这么说,这些艰辛,如果为赚钱倒也罢了,生存嘛,哪有容易的?如果 冲着理想来,请转身快快离开,因为事实上并不存在你要的那种理想。” 阿杜的见解令关山一震,他摇着头,无言。那天他们在一个小饭馆,喝了许多 酒,进了一次摄制组,阿杜也成半个酒鬼。小饭馆的环境简陋,谈不上什么情调, 好处是方便,就在电影厂附近,那时候她已回厂做后期,他不是出城看景,便是泡 在厂里,这种会面没有约会的感觉,偷空小聚,像一个厂关系密切的同事。 “我……我们这代人,在你们眼里,是不是有点死心眼?”关山问阿杜,“总 觉得赚钱和理想是可以兼顾的。” 阿杜不响,良久才点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黎凤……她的片子为何没有……” 她把“新意”两字咽下去,这类话题不谈也罢。 他看看她,拿起酒瓶给她斟酒,道:“你变了很多,成熟了!” “噢?谢谢!”她手捂住杯口,表示够了。 “可是,我喜欢比较生涩的你。”他放下瓶子捏住她的手,炯炯的眸子对着她。 她抽回她的手去揉眼睛,为了揉去即刻溢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