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朝阳门外的人物中,不能不说的还有一个叫做“碟儿”的,碟儿的名声比李震 江大多了,想必曾经在那片地界生活过的老人至今还会有人想起她。 母亲将碟儿列为她的朋友,女朋友。 除了我母亲以外,谁也不知道碟儿的正式名字叫什么,但碟儿告诉过母亲,说 她叫王彩蝶。 母亲是个宿命论者,宿命的母亲说“彩蝶”这个名不好,“蝶”就是“蝴蝶儿” 嘛,蝴蝶儿能活几天?王家老家儿不知怎么给姑娘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彩蝶、彩蝶 的,听着像个大鼓妞。大概是“彩蝶”与“菜碟”同音,于是“彩蝶”就被叫成了 “菜碟”,继而被简化成了“碟儿”。“小菜碟儿”是北京人对受气包的称呼,如 果说谁谁像个“小菜碟儿”,谁谁准是个受人欺负,甚没起色的角色。饭桌上的小 菜碟儿,大多是萝卜干,酱苤蓝,熟疙瘩一类咸菜,谁的筷子都能往里戳,又小又 贱,连躲闪的份儿都没有。 我问母亲,碟儿长得漂亮不?母亲说瘦小枯干的,像块搁陈了的姜。我说,姜 搁陈了就抽抽了,还不如像中国大作家老舍说的,“长了毛的窝窝头”。 母亲想了想说,碟儿还是像搁陈了的姜。碟儿的脸是姜黄色。 碟儿是丁家的新媳妇,过了门还不到三天就出来挑水,在新媳妇和新姑爷应该 回门的日子,碟儿却担着两个水桶出现在了井窝子,这让南营房的街坊们对碟儿的 婆家、娘家多少有些看不起。我分析,这个甚不起眼的碟儿,对母亲的影响是至关 重要的,母亲之所以老大才嫁,生计固为其一,对婚姻的躲避,对为人妻的恐惧, 是碟儿带给母亲挥之不去的阴影。 碟儿的男人人称“锔碗丁”,是沿街锔盆锔碗的手艺人。北京锔盆锔碗的以外 地人为主,都是一辈一辈祖传的技艺。朝外操这营生的就碟儿的男人一个,就显得 很珍贵,很重要。锔碗丁早出晚归,生意很忙,当然也挣了些钱,跟南营房的街坊 比,日子属于富裕的。中国人的特点是气人有笑人无,丁家在这一片地域就显得有 点儿各色,人们形容锔碗丁是“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意思是跟周围人不 打交道,群众关系极差。 穷人家吃饭的碗都是有数的。居家过日子,盘碗常常破裂,裂了、破了,只要 能对上,一般都不扔,等着锔盆锔碗的过来修补。锔盆锔碗的挑着担子过来,被主 家叫住,拿出破碗来看,锔盆锔碗的根据盘碗破损情况,估计要钉几个锔子,跟主 家谈好价钱再开工。锔盆锔碗的自带小马扎,坐下后拿块布将腿盖了,取根细绳将 破碗拼好,用绳捆紧,用腿把碗紧紧夹住就开始了关键性的操作。锔碗的拿出一张 小弓,弓弦上缠绕着一个轴,轴的下端嵌着金刚钻,拉胡琴一样地扯那弓,在裂缝 的两边钻出对称的两排细孔,然后用大小合适的铜锔子将裂缝铆上,抹一层白瓷膏 就算齐活了。修好的碗跟新的一样,照样滴水不漏。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敢揽 瓷器活”,就是说的这行手艺。锔过的碗上大蜈蚣一样地爬着一排锔子,肯定不如 新的美观,但那一排闪亮的铜锔子会给人一种陈旧的沧桑感,人们见到这样的碗常 常会说,“是使熟了的老物件了”。 锔碗丁是个孝子,他家里人口简单,除了媳妇就是妈,锔碗丁孝顺的具体表现 是帮着他妈打媳妇。打媳妇似乎是旧社会底层家庭约定俗成的习惯,那时候没有妇 联,媳妇挨打就得忍着,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意思极为简单,整治媳妇 就要像揉面一样,反复再反复,方方面面都治理到家,让媳妇彻底服输,使起来才 顺手。“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贯穿了做儿媳 妇的始终。压抑的媳妇发展为变态的婆婆,难保对自己的儿媳妇不再变本加厉,没 有为什么,什么也不为,旧社会就是这么一个规矩。南营房地界,打媳妇是普遍现 象,如果谁家的媳妇进门没挨过揍,意味无非两层,一个是婆婆没权威,二个是爷 们窝囊。 北京的井水苦涩,能饮用的有限,偶有甜水井便为稀罕,人们都到水井那儿挑 水,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公众的水井被叫做“井窝子”。民国年北京安了自来水, 但也不能通到各家各户,多是几个胡同共用一个水站,专门有送水的,推着独轮车, 装两个扁木桶,往人家里送水。送水的并不收现钱,用粉笔在用户门口的墙上画记 号,小鸡爪子一样,五个一组,到年终结算。南营房各家都是缺钱不缺人的,使水 自己到水窝子去挑,没谁肯花送水的冤枉钱。每天,只要水窝子的水闸一开,就排 满了大大小小的桶,一个接满了顶上另一个,挨个往前挪,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母亲挑不动一担水,就得等她的兄弟陈锡元放了学,一块儿去抬。姐弟俩一大 一小,一高一矮,抬着水晃晃悠悠地回来。那桶自然是靠近母亲这头的,母亲心疼 她的兄弟,怕把前头的小嫩肩膀压坏了。据说陈锡元到了十五六,长成高大排场的 小伙子,也没自己挑过水,依旧跟他的姐姐共抬一桶水回家。姐弟俩一高一矮,桶 依旧靠近高的一头,不同的是这头换作了陈锡元。 母亲在水窝子每天要碰见的人就是碟儿,母亲有她的兄弟帮忙,碟儿就是一个 人,一个人挑两大桶水。后来人们传说,碟儿用的水桶底儿是尖的,为的是不能在 半道上停歇,母亲说这都是杜撰,碟儿用的水桶跟大伙的一样,洋铁皮的,也不比 谁的大,不大的水桶让碟儿一个人挑,可就有点儿吃力了。碟儿是小脚,粽子一样 的脚要撑起两桶水来,那颤颤巍巍的模样谁看了谁都为她捏一把汗。没人敢帮碟儿, 尤其是男人们,大伙都知道碟儿婆婆的厉害,不大的事儿,她那个一脸横肉的婆婆, 操着外地口音,能把一条胡同骂翻了,说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准确说得叫“母夜 叉”,红嘴蓝脸,会吃人的夜叉。母亲年龄与碟儿相近,在情感上对碟儿就多了些 关注。母亲每每送过去亲切的目光,碟儿都闪过脸去不接。有时母亲有意将碟儿的 桶让在前面,碟儿都执着地退着,不肯接受母亲的好意。看水窝子的老肖说,别让 了,她在这儿排着还能消消停停歇会儿,回去指不定什么等着呢! 母亲不再谦让,她从碟儿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妇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 过的日子。有一回碟儿来担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满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 本来水窝子的街坊们还有说有笑,一见了碟儿这模样,谁也不言语了。碟儿排在母 亲身后,母亲止不住低声说,你们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这样?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 了碟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袄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 手指头缩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 乎没有,袖筒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捂着。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 滴水成冰,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 儿来担水,小脚在冰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 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 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问为什么,老肖说碟儿的眼睛里泛着死光。 母亲没想到碟儿会死,母亲只是觉得碟儿可怜,碟儿那双手,裂了几条口子, 往外翻着红肉……母亲心疼,回家当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见了碟儿二话没说, 就给她套上了。 第三天,碟儿没来。 中午传来消息,说锔碗丁的媳妇夜里扎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头一 天,听说婆婆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扎上裤腿打猫,猫把媳妇的下体抓得稀烂,媳 妇受不了,半夜把自个儿头朝下,栽进水缸。满满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来的, 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了结。 母亲跟我说,她一直怀疑,碟儿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里觉得 怪对不住碟儿的。 碟儿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应了。在碟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来没见 他们出过头,这会儿却借着碟儿的死大闹特闹了,北京人将这种做法叫做“闹丧”, 是借着死人的由头来达到活人的目的。旧社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 家是父母兄弟,出嫁是丈夫儿子,这种关系在相应的时候才显出它的重要。人死之 后,必须报知人主,人主得问清死因才准入殓盖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为亡 者争些权益和脸面,不是那么轻易好说话的。碟儿威风八面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笔钱 以外,还要丁家为碟儿大办丧事。他们提出,碟儿的装殓必须是柏木七寸大棺,而 且要内棺外椁,僧、道、喇嘛三棚经,出殡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锣鼓外加洋 鼓洋号。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碟儿的人主还要丁家娘儿俩披麻戴孝,儿子打幡, 婆婆抱罐,一点儿不能含糊。通常打幡的是至亲长子,举着一根挑着白纸幡的杆, 杆上写着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语,为死者灵魂引路;抱罐的应该是长媳, 罐里装着供奉在死人灵前的饭菜,叫“焰食罐”,半尺高的挂釉小罐,发引前由亲 朋每人夹一箸菜肴,搛到罐里,用烙饼和红布封口,下葬时搁摆在棺材前头。碟儿 娘家这样要求,是有意寒碜丁家,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丁家母子理亏,只好答应。 碟儿出殡那天热闹非常,不啻一次社火游行,据说观看者不下数万人,成为轰 动京城的一件大事。旧时的朝外大街街面低洼,一下雨满街泥水,铺子都是高台阶, 最高的“五福楼”首饰店是七层,说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一点儿不假。母亲站 在“五福楼”的台阶上,这里的位置最突出,她不是要看清楚出殡的队伍,她是要 碟儿看清楚她。在水窝子彼此就是心照不宣的,现在这是最后一面了,她和碟儿的 心里都会有所感应。出殡的队伍过来了,因为有悖于常理,看热闹的便指手画脚, 执事的也嘻嘻哈哈,没有肃穆可言。光鲜热闹,五光十色中,碟儿的棺椁在人流中 缓缓移动。一群穿绿驾衣的杠夫,抬着盖着锦绣棺罩的棺椁,在阳光下成为亮点。 棺前头是碟儿那位打着引魂幡的丈夫,幡上带有讽刺意味地写着:“西方速去也, 善路早登程。听经闻法语,逍遥自在行”。碟儿丈夫低着脑袋,腰里扎着麻绳,一 路走一路号啕。那个夜叉婆婆披散着头发,一脸泥水唾沫,抱着小黑罐,狼狈地跟 在她儿子后头,任人指骂。 母亲一阵心酸,挨打受气的碟儿此刻正平平稳稳地躺在里头,再不用担惊受怕, 再不用拧着小脚去担水,她用自己的死为自己挣来了这份安稳。盘儿和碟儿都是贱 命,是最微卑最渺小最不值钱的女子,碟儿如此,盘儿又将如何?就是在碟儿的棺 木与母亲相错的那一刻,母亲为自己订下了一条原则:绝不能嫁给有婆婆的人家儿! 这大概是碟儿临走前的告诫。 碟儿可能到了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后是如此辉煌,而且这个辉煌余韵绵长。有好 事的文人将碟儿的事写成了戏,叫《锔碗丁》,在京城演出。丁家人认为有辱名声, 花钱将《锔碗丁》买断,所以这出戏演了几场就不演了。丁家经此折腾,彻底衰败, 将房卖了,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家的老二,即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看过这出戏, 我问过他戏怎么样,他说“没劲”。我七舅爷的女儿大秀也看过这出戏,她说好看, 她是和母亲一块儿去看的,两个人把手绢都哭湿了。 我为没能看上《锔碗丁》而遗憾,想象着它的情节,应该是比父亲喜爱的《逍 遥津》《盗御马》们更可信,它就是朝阳门外母亲身边发生的事情,不像汉献帝, 不像黄三泰,离得太远,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锔碗丁》的女主角是碟儿,“搁 陈了的姜”一样的碟儿,不知在台上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