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为助产士的余帆,协助医生给引产生产宫外孕的女人上钳子使刀子动剪子, 脸不变色心不乱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却偏偏对小小厨蚁神经过敏恐惧万分。半 夜,葛良睡得正香,被一声大叫惊醒,余帆从床上跳到地下,非说衣服里有蚂蚁爬, 脱下睡衣睡裤,又是抖搂又是翻腾,也不见一只蚂蚁的影子。葛良说,哪有什么蚂 蚁呀,是你心理作用,躺下安心睡觉吧。躺下不一会儿,余帆又一惊一乍蹿将起来, 不说衣服里有蚂蚁了,说床单上有蚂蚁,令葛良又是仔细找,又是笤帚扫,末了还 是不放心,从衣柜里取出新买的床单换上。这回总该踏实睡觉了吧?不等天亮,余 帆再次翻身跃起,不说衣服里有蚂蚁了,不说床单上有蚂蚁了,说后背被蚂蚁咬了。 快给我挠挠后背,痒痒死了!快挠挠呀! 葛良撩起余帆的睡衣,不禁一怔,细皮嫩肉的后背上泛起一块块红,如同铜钱 大小,颜色深浅不一。余帆问,是不是有许多小疙瘩?葛良不敢道出实情,一边挠 着老婆后背一边谎说,哪有小疙瘩呀,光光溜溜的。余帆不信,那我后背怎这么痒 痒啊?哎呀,使劲挠,别舍不得,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快挠,再快点儿,使劲! 看来余帆真是奇痒难忍,不然不会把身体扭动得像蹦到岸上的鱼儿一样。葛良 一时走了神,如果做爱时她也这样剧烈地扭动身体,而不是像个木头人儿似的,那 该有多过瘾多满足多幸福啊。 葛良挠着挠着,发现了问题。余帆后背的一块块红连成很大一片,颜色也明显 加深,生出无数个痱子似的小疙瘩。葛良心里犯嘀咕,这真是厨蚁咬的吗?自己和 老婆睡在一个床上,为什么单单咬她不咬我?莫非都是流氓成性的雄蚁不成?如果 不是厨蚁咬的,或许就是老婆患上厨蚁恐惧症,因精神紧张而造成皮肤过敏。 余帆叫起来,哎,我觉出来了,后背有不少小疙瘩,你不许骗我,快说是不是 有?葛良只好如实禀报,是有一些小红疙瘩,不过我觉得不是蚂蚁咬的,没准儿是 新床单惹的祸。余帆听罢,身体立刻停止了扭动。 新床单惹的祸? 你买的新床单洗了吗? 本来想洗,没来得及,今儿一急就铺上了。 没错,肯定是新床单惹的祸。凡是贴身的衣物,买回来都要用淡盐水洗一洗消 毒除菌,不然很容易造成皮肤过敏。你是学医的出身,道理应该比我懂。 那你身上为什么不起小红疙瘩? 葛良被问住了,急速转着聪明的脑袋瓜儿撒谎找说辞,我哪能和你比呀?你细 皮嫩肉葱白儿似的,一掐一股浆儿;我糙皮老肉水牛似的,一掐一把骨头。余帆被 逗笑了,竟然不觉后背痒痒了,哼,你今天总算讲了一句实话。葛良说,对你我什 么时候说过瞎话呀?只要不瞎想,鬼魂不上身。来,让我抱着你睡一觉,天亮还得 等一会儿呢。 说着,葛良将老婆放倒在床揽在怀里,下边刚刚有一点反应,就被时刻保持警 惕的余帆一把推开。余帆说,你不是想乘人之危趁虚而入浴血奋战吧?葛良说,看 你说的,我就这点儿出息?余帆说,你可不就这点儿出息嘛,还能有啥出息?葛良 不无得意地说,男人有这点儿出息就足够了。余帆拍着葛良的秃顶说,出息个屁, 大头比二头还秃!葛良的脸立刻沉下来。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余帆马上又安 慰说,好吧,给我挠痒痒用功,许你摸许你揉许你逗咳嗽,但不许真枪实弹操练, 必须严格遵守做爱时间。接下来,葛良尽管也摸了也揉了,可再也没了激情。被想 象中的蚂蚁折腾得几乎一夜未眠的余帆,在葛良摸和揉的爱抚下,还没等到逗咳嗽 就睡着了。 葛良六点钟准时起来准备早点,将一袋牛奶倒进锅里加热,特意剩下一些留给 猫喝。当葛良来到客厅,发现冰箱旁边放猫食盆的地方,前几天厨蚁吸食他的高级 蛋白质和老婆新陈代谢物的类似情景再次发生了。葛良不再惊慌失措而是镇定自若, 距猫食盆一米远停下来,凝神静气仔细观察。猫食盆是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面放 了半盆水,这本是供猫咪夜里渴了时喝的,现在却成了厨蚁们的水源地。只见厨蚁 组成一来一回两队,由冰箱底下爬出爬进。来的一队,依次从地上爬到盆沿,又从 盆沿爬到盆里,每只厨蚁将头在水里探了一探便抽身离去,即刻加入返回的队伍行 列。整个行动,组织严密,有条不紊。也有个别厨蚁失足滑进水里,它们挣扎着往 边上游。爬上岸的,用触角和腿脚擦干湿漉漉的身子;爬不上岸的,溺水而死,渐 渐沉到水底。借助从东窗照射进来的晨光,葛良清晰地看见,每只回巢厨蚁的嘴上 都衔着一粒针尖大小、晶莹剔透的水珠,而且个个都努力仰着头,以防止搬运的水 珠掉下来。这时,葛良又有一个惊奇的发现,一只棕褐色的厨蚁从冰箱底下爬出来, 有四五毫米长,比一般厨蚁大两三倍。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大家伙竟然身子一挺, 半蹲半站,向从它身旁经过的每只厨蚁手舞足蹈,耀武扬威,似乎在督促威胁鞭赶 着来来往往汲水的蚁卒们。看来这是一只蚁王。葛良还发现,今天厨蚁的个头儿明 显比前几次他看见的要大,腿脚腰肢也粗壮许多,身体颜色由棕红向黑红演变。这 是不是厨蚁吸食了他的精液和老婆的经血之后产生了变异? 葛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简直被迷住了,竟一时忘却了他要实施的杀戮。 自不必说,开水的伺候! 打扫完战场,葛良走向儿子房间。小雨的屋门锁着,推了几下没推开。葛良敲 着门说,小雨,把门儿开开。听不见回答,葛良提高了声音,开门啊小雨!片刻, 听见里面门插销哗啦一声,葛良推门走进房间,小雨已经又躺在床上,头朝里,腚 朝外,适时放了一个嘹亮的响屁。臭小子,迎接老爸用不着鸣放礼炮。葛良骂了一 句说,你呀你,准是夜里蹬开毛巾被着凉了,肚子疼不疼啊?小雨说,不疼。葛良 说,以后睡觉不许再插门了,有什么秘密不能让爸爸知道啊?好了,不早了,起床 吧,吃完早点,咱该去幼儿园了。葛良说完,透过窗户向天井对面的玻璃窗看了一 眼。窗台上摆着一盆虎皮刺梅,紫红色的干上张牙舞爪地长着尖刺,一年四季开着 圆圆的红艳艳的小花。这时,天井对面的玻璃窗拉开了,露出一个五六岁女孩的脸。 葛叔叔,今天你还送我去幼儿园吗?葛良说,当然了,赶紧准备吧,过一会儿我到 你们家找你。女孩调皮地冲葛良做了一个鬼脸。葛良挤一下右眼算是回敬。 这个天真活泼长着浓密黑发的女孩叫小静,和儿子小雨同在一个幼儿园。小静 爷爷刘轩在出版社当了几十年编辑,退休在家。小静母亲是出版社资料员,前几天 到深圳探望丈夫去了。临行前,小静母亲特意来到葛家,请葛良夫妇帮助照看儿子 大宝和女儿小静。葛良说,放心吧,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不如对窗。 小静母亲连连感谢,说这我就放心了。小静母亲不放心的是他们家的大宝。大宝十 几岁时得了大脑炎,后遗症相当严重,至今快二十了还是不会说话,不会做事,连 哭也不会,一天到晚就会傻笑,咧着大嘴傻笑。有一天,大宝将电视机碰掉地上摔 坏了,大宝母亲打了儿子一记耳光。即便是挨打,大宝仍一如既往地傻笑。大宝母 亲气急败坏地哭喊,你哭你哭你给妈哭一个,你给妈哭一个呀,你怎么就不会哭啊! 大宝屁股被打肿了,眼睛里流着泪水,但依然咧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不会哭,疼死 也不会哭!大宝大脑里哭的细胞被病毒干净彻底全部地扼杀了。 伺候老婆孩子吃完早点,余帆上班去了,葛良送小雨去幼儿园。临出门,小雨 忽然跑回自己房间,还插上门插销。这孩子能有什么秘密呢?葛良悄悄走过去,将 耳朵贴着门,隐约听见床头柜的门响了一下。莫非这小子又偷拿橡胶制品准备当气 球吹?不要总往歪处想,孩子就不兴有自己的小秘密小隐私了?没准哪天给爸爸妈 妈一个惊喜呢! 葛良和小雨来到刘家门口,刚要按门铃,防盗门打开了,小静和他爷爷走出来。 小静欢喜地说,葛叔叔咱们走。葛良拉过小静的手,对小静爷爷刘轩说,刘老师, 我送孩子们去幼儿园了。按常理,刘轩起码应该道一声谢谢,或者说上一句麻烦你 了之类的感激话,但刘轩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布满皱褶的脸上甚至没有一 丝表情。葛良并不介意。葛良曾和刘轩在一个编辑室工作,太了解这位出版界的前 辈了。他性格极为内敛,处世相当谨慎,在葛良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与 人打过招呼。别人一天不跟他说话,他一天不说话;别人一周不跟他说话,他甚至 一周不说话。即便是给老伴儿举行遗体告别时,亲戚朋友同事前去凭吊,他也是缄 口不语一言不发。这时大宝忽然从屋子里钻出来,冲着葛良先是咧开大嘴,随后发 出一阵傻笑,笑得葛良心里酸酸的。咳,这孩子除了傻笑啥也不会,这辈子算是废 了。 别说大宝只会傻笑不会哭。后来,大宝会哭了,是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哭, 而且无缘无故惊天动地,每哭一次,都闹得全楼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不得安宁毛骨 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