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投罗网自作自受的恰恰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葛良。 傍晚,葛良把小雨和小静从幼儿园接回来,两个孩子到小静家打游戏机去了。 葛良回家开始准备晚饭,刚走进厨房,一脚踏在金属盘子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疼得他龇牙咧嘴,心里发慌。怪了,这盘子原本是放在灶台上的,怎么跑到地下来 了?盘子里用来诱杀厨蚁的蜂蜜也没了,干净得如同被舌头舔过。葛良检查了其他 盘子,均不在原位,蜂蜜也都不见了。葛良正在纳闷儿,传来一声猫叫,家里养的 猫咪颠颠儿地跑到葛良脚下,撒娇地蹭着主人的裤子腿儿。明白了,盘子是被猫咪 碰掉在地上,盘子里的蜂蜜也是猫咪偷吃的。从这天起,葛良家的猫咪被关进阳台, 遭到禁闭,直到几天以后,全楼一百六十多户人家紧急疏散,才被喷施灭蚁药的戴 有防毒面具的防疫人员释放出来。葛良刷干净盘子,重新往盘子里倒上蜂蜜,继续 执行诱杀厨蚁计划。 当闷在锅里的米饭飘出香味时,老婆余帆恰好开门走进来。每次下班回到家, 余帆都甜甜地禀报一声,我回来了!一来算是向老公问好,二来是向老公发布信号, 意思说可以开始炒菜了。今天余帆进了家却一声不吭一脸沮丧。葛良问她为什么不 高兴。不问还好,一问,余帆眼泪流下来。葛良说,哟,谁欺负咱宝贝儿了?快跟 老公诉诉苦,我替你报仇去。说着,殷勤地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老婆。余帆擦干眼 泪说,别提了,今天我特倒霉。葛良故意打岔说,你倒霉不是刚完吗,怎么又来了? 余帆说,没心思和你臭贫,我说的倒霉不是那个倒霉。葛良说,那是哪个倒霉呀? 余帆说,挨了主任一通儿臭批。葛良说,哟,为什么呀? 余帆今天协助医生为一位大出血的产妇做助产手术,医生伸手要麻药针,余帆 递过去的是侧切剪,医生伸手要产钳,余帆递过去的是纱布。究其原因,全是因为 余帆昨晚被蚂蚁恐惧症搅得几乎整夜未眠,导致神志萎靡思维恍惚。看来除治厨蚁 迫在眉睫。丁玲玲和赵建勇已经被折腾疯了,裸奔也好,剃阴阳头也罢,总还不至 于殃及他人性命。余帆神经若不正常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人命关天啊!葛良 原本想把赵建勇追着老婆剃阴阳头的事说给余帆,现在不敢了。要是知道丁玲玲和 赵建勇的撒疯是厨蚁诱发的,老婆肯定受刺激,后果很严重。若真为哪位产妇接生 时她突发神经,把呱呱坠地满身带血的婴儿按进水池子里淹死,把做完剖腹产手术 处于昏迷状态的产妇送到太平间,都不是没有可能。 吃完晚饭,葛良正在收拾碗筷,听见有人按门铃。葛良问,谁呀?一个女人回 答,是我,开门。葛良听出是赵建勇的老婆。她又干什么来了,莫非还是来找安定 片?葛良打开防盗门,不禁大吃一惊,赵建勇老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已经被 剃成了阴阳两半,一半是枯草般的卷发,一半是和尚般的秃瓢。掩藏在老婆身后的 当年侦察连连长赵建勇突然冒出来,手里依然握着嗡嗡响的电推子,嘴里依然说着 极具那个时代特征的语言。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这个出身没落资本 家的臭小姐,追求资产阶级糜烂生活作风,我以革命的名义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说着,赵建勇冲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余帆,要给她剃阴阳头。 余帆吓傻了,张大嘴巴看着赵建勇。葛良想上前解救,但被一身瓷实肌肉的赵 建勇老婆死死抱住,动弹不得。葛良呼喊,余帆,快跑!快跑啊!余帆哪里还跑得 了,呆坐在沙发上,不会说也不会动。儿子小雨听见动静从卧室跑出来,一点儿也 不知道害怕,还以为大人们在玩游戏呢,拍手笑着说,真好玩儿!真好玩儿!赵建 勇一把揪起余帆,手中电推子哗哗作响,鼻子里挤出一声怪笑,哼,阶级敌人就像 腊月的葱,叶枯根烂心不死。 一场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暴行将不可避免。 就在电推子插向余帆头发里的一刹那,赵建勇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设定的彩铃 别具一格,一个尖嗓门儿的女声朗诵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 革命的首要问题,分不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最令亲者痛、仇 者快的事情。 奇迹出现了。赵建勇松开余帆,果断地向老婆一挥手,撤退,转移阵地! 赵建勇撤退之后,将阵地转移到了别的楼层,依然以老婆作掩护,敲开好几家 的门,见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就要给人家剃阴阳头,直到被宿舍楼保安人员制 服。 晚上,葛良安顿好儿子和老婆上床睡了觉,冲了一个凉水澡,沏了一杯龙井茶, 坐在客厅沙发上,想把这几天发生在宿舍楼里的事情理理头绪,准备给单位主管领 导写个汇报。忽然听见传来小雨的笑声。葛良走进儿子卧室,怕惊扰孩子没有开灯, 床上熟睡的小雨又咯咯地笑了。葛良曾不止一次听到、见到儿子睡梦中发出的笑, 每次心里都升腾起一股甜蜜和自豪。而今天葛良心中泛起的,却是几分惆怅,几分 悲凉。当赵建勇揪住小雨妈妈要剃阴阳头时,小雨竟然拍着手笑,当作成人玩儿游 戏。这能怨孩子天真幼稚,不谙世事吗? 葛良退出儿子房间,觉得脚下有些发黏,便脱下拖鞋看了,只见鞋底粘有一些 薄薄的东西,说不上是胶水还是口香糖。这是在哪里踩上的?葛良返回小雨住的屋 子,打开电灯,发现地上有一队厨蚁,队伍拉开一个脚印的距离,不用说是他刚刚 踩断的。队的一头从床头柜伸出来,在床角拐了一个弯,消失在暖气管子的缝隙里。 按说葛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让葛良惊奇的是,每只厨蚁的嘴上都衔着一个乳白色 的如芝麻粒大小的物体。开始他以为厨蚁又在搬运水珠,蹲下仔细一看,衔在它们 嘴里的是蚁卵。葛良拉开床头柜门,柜子里放有一个纸箱子,一只只厨蚁从纸箱子 缝儿爬出来。葛良掀开纸箱子,一个不可思议的情景呈现在眼前。箱子原本是装玻 璃杯的,玻璃杯拿去用了四个,还剩下两个,四个空的纸格子里,起保护玻璃杯作 用的如麦秸状的碎纸,形成了多层的空中阁楼,每层阁楼里都有许多白花花的蚁卵, 几十只身体粗大健壮的蚁王,忙得不可开交,它们将依附在碎纸上的蚁卵叼起来, 递到厨蚁嘴里。一只只厨蚁接过一个个蚁卵,爬出纸箱子。 看来,这是一窝蚂蚁正在进行一场大迁移! 葛良找来塑料盆,轻轻将纸箱里的厨蚁和蚁卵连窝端起,放到盆里,再一次用 暖瓶里的开水伺候。伴着纸箱子味儿和一股酸腐味儿,水面上漂起一团团棕红和一 团团乳白。 怪了,这个装玻璃杯的小纸箱子,搬进宿舍楼后就放在厨房的橱柜里,除了去 年家里来朋友从中拿出几个玻璃杯用,以后再也没动过。今天怎么跑到儿子房间的 床头柜里来了?还没等问儿子,小雨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地上的情景,哇 地一声大哭起来。葛良赶紧关紧门,捂住儿子嘴,以免将老婆招引过来。不然,余 帆准得又患上蚂蚁恐惧症。葛良从儿子嘴里得知,有一天,小雨打开厨房的橱柜, 发现纸箱子筑有一窝蚂蚁,就把纸箱子搬到卧室,放进床头柜里,每天喂食喂水, 每次插上房门,不让父母知道。见到有人要给他妈妈剃阴阳头,他以为是大人玩儿 游戏;发现一窝害人的厨蚁,他藏起来养着玩儿。咳,真是孩子啊!那么,这一窝 厨蚁为什么要整体迁移到别处?直到以后葛良偶然看到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才终于 揭开谜团。 这时,真的玩成人游戏的人,找上门来了。 听见门铃响,葛良打开屋门一看,是住在他家楼下的田浩,一手攥着一瓶白酒, 一手拎着一袋花生米。不等葛良往屋子里让,田浩径自走进屋,一屁股坐在餐桌旁 的椅子上,摇头晃脑说,来,大哥,今天我高兴,陪你喝两杯。田浩说话时酒气扑 鼻,熏得葛良直皱眉头。田浩似乎注意不到这一点,拿过一个杯子倒满酒,自斟自 饮起来,又捏起几粒花生米送进嘴里,咯嘣咯嘣自管嚼着。葛良心想,这小子一定 是喝醉了。可是碍于同事加邻居的面子,撵不得,赶不得,只好耐住性子陪着。 田浩出生于长沙一个县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至今说不好 普通话,之吃师不分,湖南说成福兰。他热衷儿童文学创作,常将草稿拿给葛良征 求意见,发誓要当中国的安徒生,刻苦得近似痴迷,三十多岁了也不谈女朋友,说 那玩意儿太耽误时间。童话和寓言田浩写了不少,发表的不多,刊物编辑在退稿信 上常常说他的作品对儿童缺少教育意义。田浩身材瘦小,尖嘴猴腮,外号叫耗子, 后来又改叫田鼠,反正耗子田鼠、田鼠耗子,如同一碗豆腐、豆腐一碗,没有本质 上的区别。 田鼠又喝了一口酒,现出一脸媚态,拉过葛良的手,用比风月女子还娇滴滴的 声音轻柔地叫了一声,黑猫警长大哥。 什么什么,黑猫警长大哥?田鼠唱的这又是哪一出儿呀?难道他写童话写得着 了魔,真把自己当田鼠了?葛良想抽回手,但手被田鼠紧紧攥住,不,是钳住,老 虎钳子般钳住。 黑猫警长大哥,您把我捉了来,不必急着忙着吃。我怀过十几次胎了,总共产 下七八十只崽子,身上不是皮就是骨头,没有一块儿值得让您塞牙缝儿的好肉。就 让我给您当仆人吧,我会精心地伺候您。如果哪一天您真的想打打牙祭了,我早晚 还不是您的掌中物、盘中餐?田鼠央求着,可怜巴巴的样子,完全进入了一个虚幻 世界。田鼠接着说,黑猫警长大哥您放心,我求您让我多活几天,绝不是要赢得时 间伺机逃跑。我即使真的想跑,也逃不出您的手心儿。不过,您不妨让我假装逃跑 一次试试,我刚跑几步您就可以一把捉回来,捉了再放,放了再捉,在一次次捉了 放、放了捉的过程中,您肯定会体验到玩弄的快感。有了快感您就喊,大声地喊, 千万别憋着。能为您提供快感,是我一辈子的荣幸。说到这儿,请您不要误会,我 说的快感不是肉体的快感,而是精神的快感。其实,我巴不得给您提供肉体的快感 呢,可这样岂不玷污了您一生的美德?再说了,我身上万一带有艾滋病病毒,一不 留神把您给传染上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千刀万剐也不能赎罪,您说是不是? 葛良对酒精过敏,不喝一口正好,喝一口便醉,田鼠从嘴里喷出的酒气让葛良 头晕脑胀。但葛良很想知道田鼠下面还说什么,以黑猫警长的身份和口吻诱导说, 既然不想让我立刻吃掉你,那你怎么报答我? 我可以给您擦屁股。 给我擦屁股? 对呀。您不知道,许多心怀叵测的家伙用猫盖屎儿形容您办事马虎,还嘲笑您 拉屎不擦屁股。这么着,只要您一天不吃我,我就给您擦一天屁股,用纸擦,用棍 擦,用晒得热乎乎的河光石擦,保证包您满意。 我可受用不起,你去给别人擦吧。 怎么着,您要是觉得不够档次,我可以给您……给您舔屁股。 耗子给猫舔屁股,这不是找死吗? 是呀,临死前,我向您尽尽孝心、表表忠心总可以吧?您就答应我给您舔屁股 吧,别不好意思了。您放心,我会横着舔,竖着舔,转着弯儿地舔,我会慢着舔, 快着舔,不慢不快地舔,舔得绝对让您舒服,比舒服还舒服,舒服得让您喵喵地叫 唤。 你这般奴性十足,不觉得有失你们田鼠家族的尊严? 黑猫警长大哥,您以为奴才是那么好当的?我祖爷爷那会儿当奴才特容易,会 见风使舵,会溜须拍马就行。到我这辈儿上,做个奴才太难了,除了会见风使舵、 溜须拍马,还得有学历有能力有酒量,还需练得一手好字。不然,只会在电脑前敲 键盘,写起字来七扭八歪蜘蛛爬似的,要是给领导起草份报告、给商家写块牌匾、 给粉丝签个名字,谁瞧得起你呀?再说了,您以为我甘心情愿卑躬屈膝奴性十足? 俺娘说了,百年媳妇熬成婆,千年小溪流成河;吃得万般苦,方为人上人。 田鼠边说边不时扯开衬衣,前胸后背的一个劲儿挠痒痒,皮肤上明显有许多小 红疙瘩。是厨蚁咬的吗?葛良身上不禁也痒痒起来。坏了,田鼠敢情不是喝醉了! 是不是也像丁玲玲和赵建勇一样,被厨蚁折腾得发疯了?想到这,葛良立刻制止了 田鼠关于擦屁股舔屁股和做奴才的演说,将他连推带搡撵出家门。 田鼠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对葛良说,黑猫警长大哥,您多亏没吃我,您知 道吗,我误吃了耗子药,不然您也捉不到我。如果您吃了我,就把自己也给玩儿弄 了,俩腿儿一蹬去见阎王。 送走田鼠,葛良心想,田鼠如果把他讲的整理出来,兴许真是一篇不错的寓言, 比他过去写的所有作品都好多了。至于对儿童有没有教育意义,另当别论。 想起实施的诱杀厨蚁计划,葛良马上检查了所有放有蜂蜜的盘子,却没有发现 一只厨蚁上钩。是狡猾的厨蚁识破了阴谋诡计,还是家里的一窝厨蚁迁移到了别处, 再不就是厨蚁们的嘴越吃越馋,口味越来越刁,除了人的精液和经血,别的全都看 不上眼? 葛良坐在电脑前上网搜寻,有关厨蚁食性的介绍还真不少。厨蚁属杂食性、多 食性动物,最大寻食距离可达四十多米,觅食时间大都在夜间或凌晨。厨蚁既喜欢 吃蛋糕、糖果、蜂蜜、烧鸡、臭鸡蛋、奶制品等;还喜欢吸食人体分泌物,如痰液、 精液、脓血以及喝奶婴儿的粪便;更嗜好动物的尸体,如苍蝇、蟑螂、蟋蟀、蜈蚣、 鼻涕虫等;特别是对土鳖尤其是对母土鳖情有独钟,因为母土鳖身上放射出一种名 叫利它素的化学物质,对厨蚁有强烈的正趋性。 葛良拿定主意,厨蚁既然对母土鳖如此偏爱,那就投其所好,来它个一网打尽。 还是那句话,是我诱杀你杀得快,还是你繁殖繁得快! 可是,上哪里去找母土鳖呀? 葛良家原来住的是大杂院,屋子阴暗潮湿。往出版社宿舍楼搬家时,葛良发现 床下墙犄角隐藏着几十只土鳖,有公有母有大有小,公的长着翅膀,母的肚子肥圆, 大的赛鸡蛋,小的如铜钱,清扫起来有半簸箕之多。 这时突然听见余帆一声大叫,葛良奔到卧室一看,老婆坐在床上,神色慌恐, 满脸是汗。不用问,她是被噩梦惊醒了。葛良将老婆紧紧抱在怀里,安慰说,不怕 不怕,有我在呢什么也不怕。余帆将头埋在老公腋下,一边哆嗦一边抽泣说,我梦 见被剃成了阴阳头,许多人向我吐口水,朝我投石头,骂我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臭小 姐。 哄着劝着,像待小孩似的拍打着,老婆余帆终于睡着了。葛良洗涮完毕,挨老 婆身边躺下,心里依然念念不忘,明天要想办法找到母土鳖,将害人精厨蚁斩尽杀 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