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费吹灰之力,葛良就找到了母土鳖。 距出版社宿舍楼东边不远,有个花鸟鱼虫市场,葛良来到这里,让他这个整天 闷在屋子里的编书匠大开眼界。市场上卖的东西无奇不有,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 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植物类的各种奇花异草就不用说了,动物类的有米虫、蟋 蟀、蝈蝈、蚯蚓、金鱼、乌龟、蜥蜴、蝎子、山鸡、孔雀、鸽子、百灵、鹦鹉、黄 鼠狼、猫头鹰、穿山甲等,也有毒蛇和没毒的蛇,居然还有两箱蜜蜂。葛良看见, 有个老太婆将一只手伸进用铁纱窗制作的笼子里,关在里面的十几只蜜蜂立刻蜂拥 而上,一根根毒刺蜇进老太婆肉里,疼得老太婆皱起脸上所有褶子。一打听才知道, 这是蜂刺疗法,以毒攻毒,治疗风湿效果极佳。葛良想,这叫不折不扣的花钱买罪 受,痛并快乐着。有这么多稀奇的东西,母土鳖自然不在话下。葛良将买的两只母 土鳖让卖主整死,放进一个小玻璃瓶里。他想好了,绝不能让老婆看见这东西,也 不能让老婆知道他在诱杀厨蚁。余帆对活物有一种天然的惧怕,即便择菜时偶尔发 现一条菜青虫,她都会吓得一跃而起,大呼小叫。 葛良出了花鸟鱼虫市场,一位脸蛋上一边长着一块疙瘩肉的女人,迎面走来, 低声说,要胎盘吗?葛良一时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女人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提 高声音说,要人的胎盘吗?新鲜的、冷冻的都有,买得多优惠多,要是给我介绍几 个下家,三五个胎盘我豁出去白送您。 葛良赶紧走开,心里怦怦乱跳。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居然明目张胆吆喝着卖人 的胎盘。老虎还不食犊儿呢! 后来葛良向老婆提起此事,余帆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许多动物如猫、狗、 猪等,产后都把胎盘吃掉,以补充营养。葛良说,可人不是猫不是狗不是猪啊!余 帆还说,在他们医院妇产科,要想搞到胎盘得走后门儿。将胎盘和猪下水一起炖, 等炖熟了形状和味道跟猪肚儿似的,男人吃了肾虚补肾,女人吃了气亏补气。最近 又有人收集妇科医生从子宫里刮下来的那一团血肉,放饼铛里用文火炮干,研成面 面儿冲水服下,作为偏方已经有人治好了癌症。葛良听了,胃里翻江倒海。而偏方 两个字,让他不禁想起涂抹在自己秃顶上的腥臭的鸡蛋清儿。 回到家,葛良将装有母土鳖的小瓶子藏起来,等夜里老婆睡觉后再拿出来诱杀 厨蚁。 葛良看完书稿的校样,想了解一下这本书的征订情况。要知道,发行量多少直 接与奖金挂钩。电话打到出版社发行处,无人接听。近水楼台,发行处的李一妹就 住在楼下,干脆去向她询问。 楼道拐弯地方,有个红箱子,玻璃门里放着斧子、水带等消防器材。葛良沿着 楼梯走下来,见田浩正在用钥匙链上的一把小刀撬着玻璃门,便问了一句,嘿,田 浩你干什么呢?田浩侧过脸,先是一怔,待看清是葛良,扔下手中的钥匙链就跑, 一蹦一跳的,动作很夸张,说他是模仿田鼠吧,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只猴子。葛良捡 起钥匙链,喊着,钥匙,你的钥匙链!田浩一脚踏空楼梯,摔倒在地。葛良赶过去, 搀起田浩,晃动着钥匙链说,没有钥匙你怎么回家呀?听见钥匙链哗啦啦一响,田 浩将两个手腕并在一起,举到葛良眼前,哆哆嗦嗦地准备束手就擒。葛良说,你睁 大眼睛看看,这不是手铐,是你的钥匙链!你叫田浩,不是田鼠!我叫葛良,不是 黑猫警长!田浩一声不吭,浑身筛糠,用余光瞥了葛良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从这 眼神里葛良看到了田浩内心的惊恐,认定他还沉浸在田鼠的幻想里,便换了一个角 色和口气说,好了,不让你擦屁股了,不让你舔屁股了,不让你当奴才了,我也不 想捉了放、放了捉地玩弄你了,拿上钥匙回家吧。葛良将钥匙链放进田浩的裤子兜 里。田浩缩着脖,躬着身,眼睛死死盯着葛良,倒退了几步,猛地一转身,蹦着跳 着逃走了。葛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平时挺聪明挺刻苦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变成了 这样? 葛良来到住在八层楼的发行处女博士李一妹家。按了门铃,没人应答,门却虚 掩着。葛良怕吓着女主人,轻声慢语地问,李一妹在家吗?说着走进门来,不见有 人,却看见房间里从墙壁到地下,从餐桌到椅子,甚至电视上沙发上茶几上,贴了 无数张明黄色的纸,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报事贴”,上面涂了一些类似文字的符号, 中文英文并用,不成词不成句。电扇左右摇着头,吹来阵阵微风,报事贴随风起舞, 像是一面面飘扬的小黄旗子。这让葛良想到了那部曾让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电影。 难道李一妹在家里演绎《幸福的黄手帕》? 这时,李一妹从卧室走出来。葛良向她打招呼,她没有任何反应。她眼睛直视, 神情木讷,头发凌乱,服饰妖艳。上身着一件紧身无袖衫,显出两个并不丰满的乳 房轮廓;下身穿一条迷你裙,露出大腿已经略显松弛的肌肉;脚上踩一双高跟鞋, 鞋跟儿高有十厘米,走路一步一摇晃;唇上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厚厚的,有几处越 过了唇线。总之,李一妹从上到下打扮得性感摩登,让人联想到深夜在大饭店门前 拉客的性工作者。平时李一妹的穿戴可不是这样,或一套休闲装,或一身运动服, 或一件连衣裙,朴素得甚至有点儿土。 有了与丁玲玲、赵建勇和田浩遭遇的经历,葛良不觉得惊慌了,倒想看看李一 妹将幸福的黄手帕如何演绎下去。 李一妹手里拿着一沓报事贴,哗地撕下一张,啪地贴在葛良衬衣前襟上,将平 日的轻声慢语变成一种盛气凌人的口吻。 别以为你李一妹是个博士生就觉得了不起,不就多读几年书吗,现在谁还把知 识分子当宝贝儿啊?我这里洋博士、博士后的简历一堆一堆的,都是名牌大学毕业, 你们学校根本不入流。你如果想得到这个高薪岗位,必须满足我的要求,包括陪我 和客人喝酒,陪我到外地乃至外国出差,陪我……啊,就不用我直说了吧,凭你博 士的脑袋瓜儿自然明白。不然,等三个月试用期一过,我炒你鱿鱼没商量。怎么样, 答应我,就在这份用工合同上签字,否则你立刻从我这屋子里滚出去! 葛良猜想,李一妹莫非遭到过找工作的类似境遇? 李一妹又扯下一张报事贴,贴在葛良一马平川的秃脑门儿上,似乎怀疑报事贴 上的不干胶粘得不牢,用手使劲按了按。李一妹改变了一个角色,改换成一种咄咄 逼人的语气。 我是本科毕业怎么了?我和前女友同过居又怎么了?告诉你李一妹,男人三十 一枝花,追我的辣妹可多了。我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要找的是一个漂亮性感现代时 尚的女人,不是一个心灵美而相貌丑的。当然了,说相貌丑有点儿冤枉你,可再怎 么让我违心地恭维,你也不算是美女吧?你知道吗,人都说世界上现在有三种人, 一种是女人,一种是男人,再一种就是你这类快成发黄的线装书的女博士。醒醒吧, 我的大姐!好了,就说到这儿吧,我手机快没电了。不过,以后你哪天想和我做爱 了,就给我打电话,如果不与别的女人幽会冲突,我一定赴约。但避孕工具由你来 准备,还是那种进口超薄的。拜拜! 葛良假想,李一妹是否被男朋友玩了一把后狠狠地甩了? 李一妹又撕下一张报事贴,葛良吓得转身就跑。李一妹疯了,真是疯了!再不 赶紧脱身,李一妹不定还有什么更疯更痴更离谱儿的言行呢,倘若扒下他的衬衣, 脱下他的裤子,把报事贴贴在他因长期坐椅子而生出茧子的屁股蛋蛋上,那可就毁 了他半生的清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聪明的葛良失算了。李一妹一把揪住葛良的衣服领子,双手掐住葛良又细又长 的脖子。葛良背对李一妹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弹一步,生怕万一激怒了李一妹,她 那双手若再使些劲,他的小命儿可就难保了。渐渐地,葛良感觉到李一妹的双手慢 慢移开脖子,停留在他的后背上,十个手指头频繁地触击,像是在键盘上敲字。李 一妹的语气也变得舒缓轻柔,悄声低吟。 我爱你这个世界,世界你爱我吗?我把一个幼女的童贞给了你,把一个年轻姑 娘的激情给了你,把一个成熟女人的坦诚给了你。可是你奉还给了我什么?世俗, 浅薄,丑陋,卑鄙,虚伪,贪婪,奸诈,诬陷,刻薄,矫情,滑稽,以及损人利己, 见利忘义,同流合污,黑白颠倒,装腔作势,物欲横流,花天酒地,行尸走肉。但 是,我不相信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人世间的一切应该是美好的。我真得感谢那些跳 楼自毁生命的女博士,你们做了我想做但没有勇气做的事情。世道合理不合理,你 都得要去适应它,只有适应它,才有可能去改变它。不能靠男人的光辉照亮自己, 只有自己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不能自弃,不能颓废,不能泄气。努力啊,一妹! 你能行,宝贝! 葛良断想,李一妹是在重温她命运低潮时写在博客上的内心独白? 李一妹说完,坐到沙发上,脸上现出一副心静如水的神态。 一个声音提醒着,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溜走!葛良一个箭步奔出房门。 然而,不可思议的故事紧接着上演。 葛良逃离李一妹家,在楼道里遇到郭金宝迎面走来。葛良心想,坏了,自己神 色慌张,脚步匆忙,从一个大姑娘家窜将出来,特别是撕去衣襟和脑门儿上报事贴 的动作,很容易让人猜疑是在扣衣服扣子、擦脑袋上的汗,这让再正派的人看了也 会起疑心。况且郭金宝是出版社腰下株式会社的骨干成员兼秘书长,具有黄色幽默 大师之称,能把没影儿的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儿,能把死去八百年的人说活喽。虽说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葛良脸上尴尬的表情,足以证明他做了亏心事。等着 吧,葛良和李一妹婚外恋的花边新闻,明天肯定在出版社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而且很快会传到老婆余帆耳朵里。住单位宿舍最大的便利是,不管谁在出版社或在 家里出了点儿事,会迅速传播到各家各户。如果这样,葛良和老婆再别想按做爱时 间表规定的每相隔十天做爱一次了,也再别指望扣掉十二个积分后被处罚洗一个月 脚便可重新获得驾照资格了,余帆准得哭着喊着铁了心地和葛良闹离婚。 躲是躲不开了,葛良向走到眼前的郭金宝笑了笑。葛良自己都能想象得出,他 的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要多装孙子有多装孙子。可是郭金宝根本就不和葛良过招儿, 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下,管你葛良和李一妹搞不搞婚外恋呢,管你葛良是不是刚扣 上衣服扣子、刚擦去脑袋上的汗呢,只管低头从自己斜挎的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里 拿出一张纸,小孩巴掌般大,用签字笔在纸上胡乱画了几下,双手递过去。葛良接 过来一看,是彩票。葛良释然了,同时又被搞糊涂了,给我一张废彩票干什么? 郭金宝一改平日的猥琐,慷慨大方地说,这是十万元现金支票,你拿去随便怎 么花都行,冲咱哥们儿多年的交情,冲咱两家楼上楼下住着,你一定要收下,不然 就是嫌我烦我看不起我。说着,郭金宝从葛良手里夺过十万元现金支票,塞进葛良 衬衣兜里。郭金宝话锋一转,说起来,钱算什么呀?钱是三孙子,钱是王八蛋,钱 是那流氓男人的阳物,钱是那浪荡女人的阴户。 不愧是腰下株式会社秘书长,郭金宝三句话不离本行。 葛良扫了一眼郭金宝挎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的都是废彩票。不用说,郭 金宝肯定也疯了。顺着陡坡骑驴,蹬着锅台上炕,葛良和郭金宝玩起猴爬杆儿,故 作惊奇地问,兄弟,你哪来这么多钱呀?不会是绑了大款、抢了银行吧? 郭金宝身子一斜,鄙视地说,哎哟,我说老兄,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太不食人 间烟火了,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编你的书。你不知道我买彩票中大奖了? 扣完个人收入所得税,还净剩两千多万呢!给你这十万元,简直是九牛一毛。以后, 如果哪个吃皇粮的人,不敢全心全意为我服务,我就以一个高额纳税人的身份训斥 他们。对了,我中奖的消息好多家报纸都登了,我一再叮嘱那些记者,不许用我郭 金宝的真名,要用匿名,用郭金蛋、郭金锭、郭金砖都行;更不能让读者看清我照 片的真面目,眼睛、眉毛,最好连鼻子也用马赛克遮住。为什么你知道吗?这年头 儿哪能露富啊!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让哪位江湖大盗惦记上 了,早晚得绑了我的票,破费几十万元倒没什么,就怕黑了钱又撕了票。如今的绑 匪,太缺少职业道德,一点儿行规都不懂。 从中国发行彩票开始,郭金宝就迷上了这也许是一本万利,也许是血本无归的 爱好。但好像压根儿没听他说中过五十元以上的奖,纯粹算是为光荣的博彩事业作 了贡献。不光是买彩票,只要有抽奖活动,他就积极参与。有一次中了一套不锈钢 餐具,每天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他就把勺子当锤子把饭盆当铜锣,敲得当当作响, 很有节奏,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他抽奖得来的。 郭金宝换了一个话题对葛良说,下辈子呀,如果我托生成猪,我才不傻吃傻睡 傻长肉呢,肉长得越快被人宰杀得就越快,还专爱挑你的瘦肉吃。当然了,我是打 一个比方。下辈子,我才不托生成猪呢。钱嘛,既然能使鬼推磨,就能买通阎王爷, 让他把我托生成……比如说鱼,对,就托生成鱼,海阔凭鱼跃;托生成鸟也行,天 高任鸟飞。但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托生成人了,人活着太他妈的累,太他妈的虚伪, 太他妈的贪婪,太他妈的……老兄,你给补充一句。 太他妈的装混蛋!葛良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怎么不由自主上了这家伙的套 儿了?我的神经可没不正常啊! 郭金宝弃葛良而去,走进李一妹家。葛良悄悄跟在后面,扒着门缝儿看见,郭 金宝和李一妹两位发疯之人,配合得倒是很默契,你给我一张十万元现金支票,我 给你脸上贴一张报事贴,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便宜。 葛良回到家,将郭金宝给他开具的十万元现金支票顺手夹在书的校样里,伏在 桌前,奋笔疾书,给出版社领导写了一个报告,详细描述了这几天发生的怪现象和 弥漫在宿舍楼里的恐怖气氛,建议迅速采取措施,根治楼内厨蚁,不然还会有人精 神异常。并透露,在单位没有实施统一行动之前,他已用从网上获得的办法,以母 土鳖作诱饵,开始对自家厨蚁进行捕杀,率先向人民公敌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