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让葛良聪明的秃脑袋瓜儿想不到的是,用母土鳖为诱饵捕杀厨蚁果然比用蜂蜜 效果好多了,只是这个成果太巨大、太辉煌,招来了至少成千上万只厨蚁。当他发 现时,两个肥大的母土鳖已被厨蚁蚕食得只剩下两具骷髅! 按照预想的计划,待老婆孩子睡着,夜深人静以后,葛良将小玻璃瓶里的两只 母土鳖分别放在盘子里,盘子一个搁在厨房,一个搁在卫生间。母土鳖身上发出一 种特别的气味,说不上是酸是腥是臭还是咸,像是馊了的豆腐、变质的带鱼、腌了 几年的老咸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葛良本想躲在书房,昼夜看守。谁想,连连打了 几个嚏喷,鼻子有些酸,嗓子有些紧,脑门儿有些热,便吃了几片感冒药。而感冒 药里的扑尔敏具有镇静安神催眠之功效,葛良半躺半坐在摇椅上想打个盹,却睡着 了。 余帆夜里起来上厕所,先是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循着怪味看去,只见地上有 个盘子,盘子里,盘子外,盘子四周,集结了一队队一帮帮一群群的蚂蚁。 葛良被老婆扯破嗓子的喊叫声惊醒,疾步奔进卫生间,只见余帆屁股坐在抽水 马桶上,身子后仰着,双脚高抬着,两臂半举着,四腿不着地,像是耍杂技,嘴里 哭爹喊妈地叫唤。葛良冲上去,英雄救美人,将老婆抱到床上后,又马上回来收拾 残局。 事后每每想起来,都让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葛良的头皮阵阵发麻。葛良永远也不 可理解,仅仅两只母土鳖,总共没有半两肉,招引来的厨蚁数量竟如此众多。厨房、 卫生间里的暖气、天然气、自来水管子,各家各户连着,再严也有缝隙。厨蚁沿着 缝隙从楼上楼下钻进家来,形成几十支来来往往的队伍,争先恐后奋不顾身你抢我 夺地蚕食盘中的母土鳖。有一队厨蚁和另一队厨蚁交叉通过一处时,谁也不给谁让 路,发生群殴,死伤遍地,看来肯定不是一个窝的。葛良用开水浇,用药水喷,用 双脚踩,厨蚁大都被弄死了,也有侥幸逃脱的,钻进管子缝儿和墙面瓷砖缝儿里。 最后,葛良扫起厨蚁残骸,足有一簸箕,到底有多少只,谁也无法统计。再看盘子 里的母土鳖,脑袋,眼睛、肢体、肌肉、内脏,全没了,只剩下一副硬盖儿。这种 场面多亏没有让余帆看见,不然她就不仅仅是惊得杀猪般的嚎叫,坐在马桶上耍杂 技,非得吓疯了不可。 夜里,葛良做了一个梦,是那种和辨认不清模样的女人交合的春梦。年轻时他 做过这种梦,精满自溢,不足为奇。后来他醒了,发觉不是梦。黑暗中,一个女人 劈开双腿骑在他身上。当葛良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看见骑在他身上的,不是别人, 而是余帆。老婆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惧吗?来者不拒,正中下怀, 葛良积极配合着,明显感觉到自己那东西没套雨衣。这又为何呀?老婆刚来完例假, 处于安全期,不用担心怀孕。但过去,不管是不是安全期,她都必须要他戴安全套。 她不嫌男人排泄的那东西又腥又脏又黏了?她不嫌一看见就恶心一闻到就想吐了? 她真的把这当成久旱的甘露治病的良药高级美容滋润霜了?她也不管今天是不是规 定的做爱日了?余帆一概不嫌一切不管了,只管上下跃动埋头做爱一声不吭,甚至 连气都不喘,像个老农耕耘,像个老牛拉犁,像个哑巴推磨。后来时间长了,动作 剧烈了,体力消耗多了,才渐渐有了由细变粗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葛良平生第一 次觉得这么忘情,这么尽兴,像发情的公驴似的嗷嗷叫床。听见老公叫床,余帆还 是一声不吭,更不说我还没怎么着呢,你瞎叫唤什么呀?而是腾出一只手捂着老公 嘴巴。葛良咬住老婆手指头,肯定咬疼了。但余帆还是一声不吭,抽回手拿过枕巾 塞进老公嘴里。 这一夜,余帆一改过去性冷淡,主动要了三次,每次都一声不吭,每次都不许 开灯,每次都不让老公套雨衣。结婚这么多年,葛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云里 雾里,什么叫水里火里,什么叫酣畅淋漓,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仿佛步入空灵的 仙境。 第二天,葛良多年养成的早晨六点准时起床的习惯第一次被打破了。等葛良从 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已经七点多了,再一看身边,人去床空。小雨也不见了,定 是余帆送儿子去了幼儿园。 起床后,葛良身体很爽,心情舒畅,肢体感觉和心理感觉都十分美好,并不像 有些劝人节欲的书里说的,纵欲过度将导致萎靡不振,俩腿发酸发软。恰恰相反, 葛良浑身轻松,精神倍增,似乎所有关节都活动开了,所有筋骨都舒展开了。这许 是性压抑太久的缘故吧。 葛良热了一杯牛奶,煮了两个鸡蛋,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块酱牛肉,以补充身体 里缺失的蛋白质。刚刚吃完,正准备收拾碗筷,听见传来一阵傻笑,隔着天井的玻 璃窗看去,只见对窗屋子里,刘轩举着鸡毛掸子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傻孙子。大宝一 边用胳膊护着脑袋一边傻笑。大宝惹什么祸了,让爷爷这么狠打?不行,得马上过 去管管。小静妈妈探亲前托付葛良夫妇帮助照管两个孩子,既然应许人家,就要负 起责任。 葛良来到刘家,刘轩已经不打傻孙子了。葛良说,刘老师,大宝脑子有毛病, 做了什么错事,您也不该打他,更不能生真气,如果把您老气坏了,多不值得啊。 刘轩不说话,死死盯着葛良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扔下手里的鸡毛掸子,上前一把拉 住葛良的胳膊,竟然号啕大哭。葛良猝不及防,一时惊呆了。以往,这位性格内敛 的老先生,别人一天不跟他说话他一天不说话,别人一周不跟他说话他一周不说话。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仅如此,刘轩还认错了人,拉着葛良的胳膊使劲儿抖着说,李 支书,我对不住您,对不住乡亲们啊!葛良想,我什么时候荣升为支书了,加入组 织的申请交了几年一直没讨论呢,老先生别是得了老年痴呆吧? 李支书啊李支书,这事儿的责任全怪我,全怪我啊您知道吗?全怪我呀!我上 大学时,到你们村里搞社会调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在大街上边走边哭,肩上 扛着一面黑布做的旗子,我见过红旗绿旗黄旗白旗,头一次见到黑旗,黑旗上贴着 一只白鸭子,后面跟着一帮吹鼓手,奏的曲调儿跟送殡似的。我问那扛黑旗的人是 谁?您说是公社书记。我问为什么扛黑旗?您说因为上报的粮食产量低,就得扛黑 旗。我问为什么黑旗上贴一只白鸭子?您说那是比喻前进的步伐慢得就像笨鸭子, 如果再慢就该贴乌龟了。这简直是侮辱人,不是简直,纯粹就是侮辱人!您冲我瞪 大眼睛说让我闭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嘴是闭上了,可嘴巴半天半 天才合上。回到村里,您跟我说,以后不许再当着人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实话,怎 么会是胡说八道?好好好,您说是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我以后不再胡说八道了。 过了没几天,公社书记陪着一个记者来到咱村,要拍粮食亩产放卫星的照片,拍了 几张都不理想。我看见房东家一个小男孩站在旁边看热闹,就心血来潮,灵机一动, 抱起孩子放在稻子垛上。等拍完照片,公社书记和记者拉我到一边儿,再三叮嘱我, 这件事以后永远也不许说,跟谁也不许说,死了也不许说。我直纳闷儿,为什么不 能说?有什么不能说的?等照片在报纸上登出来,小男孩明明站在稻子垛上,却硬 说成是站在田里等待收割的稻穗上,踩都踩不倒,站在稻子垛上,当然踩不倒了, 还把亩产稻谷说成二十八万斤。公社书记扛上红旗了,旗子上贴的也不是白鸭子了, 是一颗卫星,跟在后面的吹鼓手,奏的曲调儿也变成喜庆的了。这不符合事实啊! 事实是亩产不到四百斤。报的产量高,交的公粮就得多,村里交了所有打下的粮食, 不够,把留下的种子也都交了,仍没凑够数。到年底,乡亲们一粒粮食也没分到手。 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草根儿吃光了,全村五百多人,饿死八十多口。这全怪 我心血来潮,灵机一动,把房东家的男孩儿抱到稻子垛上。没有我心血来潮,灵机 一动,怎么会造成这么大的罪孽?罪孽啊罪孽,这罪孽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房东 家那小男孩,躺在炕上饿得昏迷不醒,十个脚趾头让饿疯的耗子咬掉仨,走路一瘸 一拐的。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我由一个小伙子变成一个黄土埋到下巴的老头子, 我一直照公社书记和记者叮嘱的,永远没有说,跟谁也没有说,把舌头咬断了往肚 子里吞也没有说。可我心里愧疚啊,恨死自己了,常常梦见我吊死在咱们村那棵歪 脖子榆树上,舌头吐得长长的,被一群野狗撕着吃……我对不住李支书您,对不住 乡亲们,对不住房东家那个小男孩!报应啊报应,我孙子是个傻子,一天到晚就知 道傻笑,不可能娶到媳妇。这是我造了孽,老天爷让我断子绝孙啊! 刘轩说到这里,泪流满面,浑身痉挛。 尽管这位老人的忏悔是在病态之下,而且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总算把埋 藏在内心多年的话倾诉出来,心病兴许就好了。葛良以李支书的口吻安慰刘轩,要 他放心,现在乡亲们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房东家那个小男孩都已经抱上孙子了, 欢迎他有时间再到村里看看。不知是葛良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激动, 刘轩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拉着葛良胳膊的双手慢慢松开,身子一点点儿矮下去,要 不是被葛良及时扶住,就会瘫坐在地。葛良将刘轩扶到床上躺下,不等葛良找来毛 巾被给他盖在身上,刘轩就睡着了。葛良看着眼前这位发出轻轻鼾声的前辈,鼻子 一阵发酸,眼眶也湿润了。 葛良忽然想起,自从进屋还没看见大宝,几个房间找了一遍,不见人影。推开 卫生间的门,发现大宝躲在墙角,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胸前,嘴唇紧闭,脸涨通红。 葛良走上前说,大宝,没事了,爷爷睡着了,不会再打你了,走,跟叔叔到外屋去。 就在葛良伸手拉大宝的瞬间,大宝忽然从嘴里喷出一个字:渴! 葛良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大宝自从得了大脑炎就变傻了,变得不会说话了, 只会傻笑不会哭,即便挨了打,流着泪也不会哭。今天怎么居然开口说话了?虽然 说得有些含混不清,但葛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大宝吐出的字是渴。 大宝说完渴,停顿片刻,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哭声拉得很长。 今天可真邪了,大宝会说话了,也会恸哭了。更让葛良不解的是,随着大宝的 哭声,洗手池的水龙头、淋浴的喷头和抽水马桶的阀门都一齐自动打开,水哗哗地 流出来。等大宝哭声一停,水流立刻止住了。 怪了,真是怪了!安顿好大宝,葛良回到家,心里一直想着那件怪事,为什么 大宝一哭,所有水管阀门都自动打开,而大宝哭声一停止,阀门又都自动关上?若 不是亲眼所见,葛良怎么也不会相信。 让葛良不会相信而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隔着相邻的天井窗户,葛良 看见大宝站在他家窗前,又将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胸前,紧闭嘴唇,脸很快又涨红 了,随后蹦出一个字:苦!这一声苦,音量显然比说渴时大多了,吐字也清晰多了。 紧接着,大宝又是一阵大哭,哭得人心惊肉跳,哭声拉得更长。伴着哭声,葛良手 机骤然响起。葛良以为是谁来了电话,翻开机盖,手机依然响个不停。与此同时, 家里的闹钟也铃铃铃地大叫起来。这就更怪了,自从养成早晨六点钟起床的习惯, 闹钟再没派上用场,也没上过弦,可为什么忽然铃声大作?大宝哭声停止了,手机 不响了,闹钟也不闹了,大宝身影也从窗前消失。 这位患大脑炎并留下严重后遗症的傻孩子,莫非有什么神奇的通灵之处?葛良 有些不放心,生怕大宝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葛良返回大宝家,在他爷爷刘轩 的房间找到大宝。只见大宝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又一次攥紧了拳、涨红了脸,接着 又冒出一个字:憋!如同前两次一样,大宝随即大哭起来。哭声中,葛良莫名其妙 地上下一块儿排气,打了俩饱嗝,放了仨响屁。大宝哭完了,头一歪,依偎在爷爷 身旁,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睡着了。 葛良回到家,点上一支烟,思索着大宝说的三个字。大宝说的渴,是渴望,是 渴求,还是渴盼,是说自己还是指别人?大宝说的苦,是苦衷,是苦难,还是苦痛, 是指别人还是说自己?大宝说的憋,是憋闷,是憋气,还是憋屈,是说别人同时也 是指自己?葛良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后来听宿舍楼里的许多居民反映,那天,一会儿水龙头自动打开流水,一会儿 手机和闹钟无缘无故响起,一会儿人们比着赛地打嗝放屁,甚至连家里的狗呀猫呀 都跟着一起排气。只有葛良知道其中的奥秘,但他不能说。说了又有谁信呢?谁也 不会相信,因为谁也不能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 晚上,葛良洗了澡,擦干身子和头发,刚上床熄了灯,余帆立刻骑到他身上, 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依然一声不吭,埋头做爱。一番云雨,一身大汗之后,葛良觉 得有些累了乏了,不想再连续作战了。但余帆岂能容老公挂起免战牌,再次骑了上 来。葛良只好疲于应战。葛良揽住老婆腰,忽然感到老婆不再细皮嫩肉了,手指触 摸到许多小疙瘩。是不是被厨蚁咬的?想到这里,葛良心里一紧,身上发毛,下边 顿时软下来。葛良推开老婆打开灯,看见余帆后背上果然有一片片小红疙瘩,几乎 每个疙瘩上都冒出白头儿,如果使劲一挤,定会流出脓血。余帆怎么就不知道痒痒 呢?怎么就不知道让葛良帮她挠挠呢? 葛良照余帆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大声地问,嘿,你这两天怎么了?不会 也是被蚂蚁折腾疯了吧?似乎一语道破天机,点到致命穴位,余帆愣怔了一下,哭 起来,越哭越烈,泣不成声…… ……突然传来小静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哭。葛良立刻奔出家门,一个 身影在楼道里一闪不见了。葛良走进刘家,看到小静不禁大吃一惊!小静脑袋中间 从前到后被推了一推子,茂密浓黑的头发一分两半。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怎么 受得了这般摧残?罪魁祸首肯定是赵建勇,对一个幼童下如此毒手,真是惨无人道! 这让她怎么见幼儿园的小朋友?怎么面对这个纷杂的世界?等小静妈妈探亲回来, 你葛良又怎么向人家交代呀?葛良安慰小静,叔叔把你的头发全推了吧,用不了多 久就会长出新头发,肯定比原来更好看。小静眼神发愣,表情无动于衷。葛良说, 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小静不点头也不摇头,似是自闭了。葛良 推光了小静的头发,回家找出儿子的一顶运动帽,想给小静戴在头上。葛良返回刘 家时,只见小静正在拔着芭比娃娃的头发。葛良没有阻拦,默默地看着,直到小静 一根根地把芭比娃娃的头发全都拔光了。葛良感到眼眶一阵发酸,用手抹了一把, 并没有泪水,这才意识到是心里在流血…… 葛良机灵一下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幸亏是个梦。早晨起来,葛良送小雨 和小静去幼儿园,看见小静的头发茂密浓黑,芭比娃娃的头发也一根没少。葛良想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一个梦?咳,幸亏是个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