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在新家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语,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有在姥爷不在场的情况 下说过话。有时候姥爷外出,她就会哭着喊着,抓住姥爷的衣角。可近来姥爷又恋 爱了,虽然他在老伴活着的时候发誓说,终身只爱她一人,但是近来总有老太婆打 来电话,在陶然亭公园等他,他如今又快活得跟一条小河里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了。 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她。 她早就不耐烦了,因为这个孩子,她哪儿也去不了。现实生活就这样将她禁锢 了。她焦灼不安地在烦琐俗事中困惑,犹如一只被圈在铁笼中精力充沛的狼,所有 的作为只能是坐在梳妆台前,就像彩绘艺人那样精心地绘制她的那张脸。一柜子漂 亮衣服,旗袍,晚礼服,牛仔裤,高跟鞋,丝袜,披风……从现在开始已经很少派 上用场了;羽毛球,羽毛球拍,网球,网球拍,泳衣,健身服,芭蕾舞鞋,帐篷睡 袋……更是要退出她的生活舞台了。她知道,再这样一日一日守着孩子,她非闷出 病来。 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从将孩子接回家,她的身段,苦心经营三年时间才恢复 过来的身段,又开始臃肿了。这一点只要伸手一箍腰围就能感觉到。臀部上的那些 肉也明显下坠了。这可怎么办呢?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变老更悲 哀的呢?她开始在自己家的木质地板上锻炼身体,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做做体操,或 者跟着北京6 台的健身栏目练练瑜伽功。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套最适合自己的锻 炼方法,关于这种锻炼方法她后来写成了文章拿到某一时尚杂志发表了(她曾经的 职业是“专栏作家”),现选摘部分内容如下: 我来到铺有木质地板、四周满布镜子的健身房(其实是在自己家里)。这是一 个锤炼身体的冶炼缸。高分贝的音量是滚动的一团火球,将我的身体加热,每一块 肌肉被激活,我狂热地舞动它们,四肢超负荷地运动着,扭腰出胯,扩胸收腹,弹 跳下蹲,摇头摆手,每一次出击都是潜能的充分释放。在强劲的音乐中我的大脑麻 木,感觉麻木,这时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我满怀仇恨般地折磨它,反复地出击, 直到松弛的胸部坚挺,微微隆起的腹部平坦,我才心满意足…… 读了以上文字,相信很多人能想象得到,女主人在一团火球般滚动的音响中, 是怎样疯狂地舞动四肢,扭腰出胯,上蹦下跳,总之,那场面就像精神病之类的毛 病发作了。而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躲在屋角的剪兰,她的胆子比谁都小。当她的母 亲在精疲力竭、披头散发中结束她的瘦身运动时,躲在屋角的剪兰早把她的嗓子哭 哑了。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场面吗? 后来,可怜的孩子终于被她的母亲吓晕过去了。 据说,那是剪兰回到新家的第三个月了。虽然不能说她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但 至少比刚来的时候放松多了。对妈妈那张牙舞爪式的瘦身运动,虽然不能说已经消 除了惧怕,但她正在慢慢习惯。可不知为什么,相比较而言,她的爸爸一直对她是 比较疼爱的(比如爱逗她玩),但她在茶余饭后却常常呆在妈妈身边。或许她还记 恨爸爸对她的那一顿毒打?还是仅仅因为她跟妈妈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剪兰在跟姥爷说起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会用到“我爸爸” “我妈妈”这样的称呼了。假如当她想到生日蛋糕的时候,就会问:“姥爷,我爸 爸什么时候再给我买生日蛋糕?”再比如当她想穿某件漂亮的衣服时,就会说: “姥爷,我想穿妈妈给我买的连衣裙。”看来,这孩子已经被亲生父母用物质“贿 赂”了。 最值得一提的一次转变,发生在姥爷卷起铺盖卷回家的那天,大家都担心她会 哭着喊着,宁死也要跟姥爷回家。谁也没想到,姥爷走的时候,她除了哭着说了几 声:“姥爷来看我,姥爷来看我,姥姥也来看我……”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她是忧伤的,这一点谁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但她并不是悲伤的。过了没一会儿, 她就坐在沙发上玩起拼图游戏来了。夫妇俩看着她那入迷的样子,一颗提着的心落 地了。 此时,他们似乎也习惯了她。晚上,夫妇俩怕她一个人睡在小卧房害怕(以前 是老教授陪她睡),还特意将她哄到大卧房睡,就睡在他和她的中间。这一夜,他 们因为没能做爱而在床的两头辗转反侧,但看着女儿睡着后那一副甜美的样子,第 一次感到一种为人父母的满足。应该说,这一种满足跟做完爱后的满足是迥然不同 的,因为这一种满足不会让人感到疲倦。 他们打算着:过几天就给剪兰找一个年轻的、高素质的保姆,这保姆既要做饭 洗衣,还要教孩子唱歌跳舞。孩子是靠培养的,等到明年,就把剪兰送到京城最有 名的幼儿园去。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那些下里巴人的子女呆在一起。那些 人的子女会把他们的女儿带坏的。然后,他们得在剪兰六岁之前送她去学习钢琴, 或者小提琴,总之,得培养她高雅的气质,艺术的修养。然后,至多让孩子在国内 读完小学,就必须送她出国,一刻钟都不能停留,因为中国的教育是应试教育,害 人的教育,再聪明的孩子也会被这样呆板的教育贻害终生的。于是,他们想起来了, 得从现在起就教孩子ENGLISH. 慢慢,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与照顾,她虽然还不曾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 但她爱跟他们说话了。她看着他们笑,要她教她唱歌,要他教她画画;她坐在他的 膝盖上,胡子扎疼了她的脸,她就将头歪到一边,摸他的喉结,说那是一只小老鼠 ;晚上,她搂着她,剪兰就问一些小孩子关心的问题,比如玩具熊到了晚上要不要 睡觉?姥姥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七个小矮人是住在鞋盒子里的吗?还有,她忘记妈 妈白天教给她的“古的毛宁”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如果不是考虑到没人洗衣做饭,他们甚至 不打算要保姆了,永远让孩子睡在他们中间,自己抽时间陪她玩,讲故事,唱儿歌, 学跳舞,教她ENGLISH …… 他们开始变得有耐心,不厌其烦地看着孩子,不厌其烦地夸奖她如此聪明,可 爱,仿佛在孩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家美好的未来:是的,等孩子将来在国 外学成定居,夫妇俩就可以移民过去,在新西兰?在澳大利亚?或者美国纽约?坐 在玻璃窗落地的别墅里,品着上等白兰地,将血淋淋的牛肉切割……这真是一笔不 错的投资啊。将来老了,女儿大了,老有所靠。 这一天,他一早就去上班了。她跟往常一样,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起床的时候, 剪兰喊着要吃早餐,她就泡了一盒方便面给她。早晨的太阳将屋子照耀,她的心情 就跟阳台上的滴水莲一样好。精心洗漱后,她开始对着大镜子,拿出一套套衣服试 来试去,就像演出前的准备一样,终于找到了一套自以为搭配得很好的服装。 要是在平时,她这一坐下来,起码三个小时,化妆完成的时候一般是出去吃午 饭。可是今天不行,她想趁早带孩子到动物园去玩。她于是手忙脚乱地化起妆来, 就像演出马上要开始了一样。可就在这时,她发现她的面颊上生了几颗小红癍,越 看越难看。她的心情顿时变得糟糕了。她对着镜子愣起神来,就像中毒了一样。终 于记起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做面膜了,生小红癍肯定是毛孔堵塞了。于是她匆 匆忙忙跑到床头柜前,将一套“脸部桑拿机”找了出来。 说实话,这“脸部桑拿机”听上去很科学,很复杂,原理却很简单。无非是将 机器通上电,将漏斗口对准脸,让它往脸上喷热气,喷得小脸红扑扑的,汗津津的, 喷得脸上的毛孔全张开,张得大大的……然后就用不着它了,它只能呆在一旁。 她开始做面膜了:先是从一支胶管里挤出一团黏糊糊的白色汁液,像抹药膏似 的往脸上抹;跟往常一样,她的两个面颊很快就白了,紧接着是鼻子白了,然后轮 到了额头;直到最后,她的下巴颏也白了;在她的脸上,现在只剩下嘴巴和眼睛还 没有变白,这三个地方就像骷髅头上的黑洞那样可怕地黑着……现在简直没有人能 认出她来了,就是一直盯着她看的“脸部桑拿机”也认不出她。它吓得简直不敢再 看她。而她呢,却兴奋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做完“脸部桑拿”,戴上这一副 骇人的白色面膜,她就会兴奋无比。 这的确很刺激,也很好玩。特别是她故意对着镜子扮鬼脸的样子,简直刺激得 不能再刺激、好玩得不能再好玩了。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呢!看着 镜中那个戴着白色面膜的自己,甚至连她自己都害怕了。但与此同时,她又被镜子 中的那个丑陋的自己迷住了。她一会儿躲在衣架后,啊地一声冲到镜子跟前,一会 儿又将脸贴在镜子上,啊地一声退到床沿,她就这样逗着镜子中的那个自己玩,乐 得她想笑又笑不起来———因为白色面膜下的微笑是紧绷绷的。 可就在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丁零零,丁零零,响得突然,刺耳,冒失, 不是时候。她心想,或者说她什么都没有想,仅仅是一种条件反射,顾不得揭掉脸 上的面膜,就连蹦带跳地往客厅里蹿去,嘴里还伴着刚才自己逗自己玩时啊啊的叫 唤。是的,这时候,也只能在这时候,猛然抬头的剪兰看见了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 的恐怖一幕,她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就像被人用棍子砸中脑袋似的倒在了地上,人 事不省。 (但又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那个上午根本就没有电话铃声响,如果有电话打 进来的话是能在来电显示上查到的,所以有人认为是她在做完面膜之后心血来潮, 故意将孩子吓成这样的。当然,她当时仅仅是想逗孩子玩一玩,压根儿没想到会把 孩子吓成这样。) 遥想未来,他曾经是乐观的。他现在已是某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已从原 来的十万涨到了十六万。只要再存上一年,就可以在北三环购买一套130 平米的商 品房。那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也该换成好一点的奥迪了。他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 什么事情都是由计划来推进的。在他的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他未来 生活的计划。甚至,你都能在这个小本子上读到“从现在开始为兰兰存钱”这样的 句子。而现在,一切美好的计划,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打乱了。 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愁容满面,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剪兰的病什么时候才 能慢慢转好。说实话,他现在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京城的几家著名医院都去了, 都无法治愈她。听说上海有一家治疗儿童智障比较好的医院,又请不出假。总不能 因为治病而丢掉这么好的工作吧?再说,为了治病,钱已经花掉了不少。再这样花 下去,明、后年实现买车买房的计划就真的要受影响了。没有新车新房的白领,已 经变得如同没有商标的西服一样廉价。 在那些天,她当然更为女儿的病感到伤心,绝望。她蜷缩在家里,不吃饭,睡 不着觉,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甚至,她不敢去医院看女儿,不敢听见丈夫说到女 儿。自责,恐慌,憋闷,焦虑,担忧,敏感……同时吞噬着她的神经和肉体。她曾 经自以为是坚强的,可这一次竟是如此脆弱不堪。虽然他在那些天没有说过一句抱 怨的话,可是一想到原本安安稳稳、衣食无忧、阳光灿烂的生活,就这么糊里糊涂 地结束了,令她感到很害怕。 女儿的病能治好吗?如果治不好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养着她?守着她?一辈 子被别人指责、嘲笑?在痛苦中煎熬……要知道,她今年才三十一岁,享受人生的 年龄才刚刚开始……而她,又是多么向往那种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生活啊……特 别是有一天,一想到丈夫有可能因为她把兰兰吓成“痴呆”而抛弃她,她的心寒了。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闯下的祸有多么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离不开他。 悔恨,终于使她难以自控,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跟前,重复着:“老公,你 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该死……” 而她的丈夫呢,回答她的总是一声叹息,仿佛这样的一声叹息让他感到浑身乏 力,他的鼻子突然发酸了。他想起了兰兰在几天前带给他的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 这样的快乐是他无法用金钱得到的。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也如此爱着自己的女儿 ———剪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