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来,是老教授带着剪兰去的上海,住在女婿告诉他的那家医院里。老教授作 为北方人,对南方潮湿的天气很不适应,对上海人叽叽喳喳的方言更是讨厌。有一 次,他甚至被上海人欺负了,原因仅仅是他说了人家一句小气。但是为了剪兰的病, 为了女儿女婿的幸福,他呆下来了,一住就是半年。在这半年里,老教授通过不停 的写信(他舍不得打长途电话)告诉远在北京的女儿女婿:他们女儿的病情一会儿 加重了,一会儿又好转了许多。他的女儿女婿呢,则通过不停的汇款,来关心他, 关心女儿的病。 虽然回去的时候,剪兰的智力远没有恢复到正常儿童的水平,但她对白色物体 的恐惧明显减弱了,那癫痫症似的发作也越来越少了。医生说,只要家长年复一年 地努力,小女孩智力的恢复还是有希望的。因为像剪兰这样的病,不是先天形成的, 她现在只不过是“自闭”而已,而“自闭”是有康复的可能的。问题在于,孩子的 家长是否有这份耐心来引导孩子走出她自我封闭起来的世界?而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经过了长达半年的疏远与冷却,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现在差不多已经把他们患病 的女儿忘记。许多人都说,时间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药,然而时间也会让一部分人 变得无情。当老教授在某一个不合时宜的早晨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女儿女婿的家门口 时,他的女儿女婿正光着屁股搂抱在一起。他们以前是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段做爱的, 但自从剪兰患病以来,一度使他们的性生活受到影响。因为焦虑,忧愁,不安,都 会使一个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无法勃起。除非是在早晨,在经过一夜的休息 之后。于是长时间的黑白颠倒竟使他们养成了非在早晨就不高潮的坏毛病。 老教授按铃不响,就砰砰砰地敲起门来。可你知道,做爱中的人是不能去打扰 的,一打扰就跟你急。所以当老教授敲响女儿女婿的家门时,首先得到的是一顿异 样的咆哮,这咆哮吓了老教授一跳。原来,是一条狗。屋里多了一条不容侵犯的狗 ———后来才得知是他女儿在五个月前花了三千块钱从宠物市场买的,她给它取名 叫“菲利普”———而此时,“菲利普”正在汪汪大叫。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门开了。或许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是剪兰回来了,都愣了 一下:“爸,是你?怎么……回来了?” 老教授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女婿会这么不欢迎他,他大声地回答他们,就像回到 自己家似的。他还以为自己付出了半年多的心血,将受到救命恩人般的待遇。然而 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那条该死的纯种狗一见到老教授,又汪汪汪地叫起来了。他 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病治好了吗?”他的女儿绷着脸,抱起她的“菲利普”,冷冰冰地问他。 在这对夫妇身上,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点对子女的爱,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地消 失了。就如同肥皂泡爆炸了一样。当老教授走后,他和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见剪兰, 就好像看见家里来了一个借债的陌生人。 屋内的空气沉闷,阴冷,气氛略带一点紧张。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 话要讲。但是,都沉默着。他开始不安地走来走去,手上做些小动作。她则心不在 焉地化妆,但是只将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半。因为她听见“安”的一声惨叫,是他狠 狠地踢了她的“菲利普”一脚。 她只好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了,尽管没有完成化妆的滋味,就好比上厕所上了一 半。但她忍着,忍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她才突然爆发了:“你有种你就踢我!你 把我踢死了!我的‘菲利普’得罪你了?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白痴又回来了,你不 想看见她!你这个伪君子!你只想着你的那点钱,你难受了是不是?你甚至想着把 她给宰了!好去买你的车!你的房!……” 要是在以往,她就是再怎么骂,他也会忍气吞声、甘拜下风的。更何况自从他 到外企工作,特别是这半年多来,她一直是服膺于他的。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 妙,他的内心仿佛被她一下子撕开了。只见他气得面如土色,一种让他难以承受的、 尊严丧失后的屈辱,还有企图将她活活砸死的发泄情绪,迫使他自结婚以来第一次 向她举起了曾经砸断过一个村里娃鼻梁骨的拳头,三十年后更加自尊自强的拳头, 他真想把这个自私自利的可耻女人砸个稀巴烂,砸成肉饼……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争吵,打架,相互伤害,折磨。仿佛要以此来 对抗命运的不公。 离婚,是他先提出来的,因为他始终认为,孩子是被她吓成这样的,那么,她 就应该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义务,带着“这个白痴”滚得远远的。虽然这样的做法无 异于逃避责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而她,却一口咬定孩子是他教唆她父母逼她生 下来的,她当初死活不要这个孩子,为什么非要逼她生下来?他当然矢口否认逼她 生孩子这件事,为了进一步明确他的立场,他还声称: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理由 是他没有一次不带套的,并且干完了以后都要检查一下套子是否漏气。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她顾不得斯文,扑上去抓他的睾丸,追着他抓,她发 誓不捏碎他腿根“两鸟蛋”就不是人!……最后,他的睾丸虽然保住了,但她歇斯 底里着,没个完。 最可怕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他又逼她去离婚,而她说什么也不愿 意。争吵中,她跪下来求他,抱住他的脚,可是他再也不愿原谅她了。最后,她渐 渐丧失了理智,叫道,你要跟我离婚,不就是要甩掉这个白痴吗?那好,我这就成 全你!说着,她就随手举起一把椅子,丧心病狂地向躲在屋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剪 兰掷过去。 孩子被凳子砸中了,发出哭爹喊娘的尖叫。她的尖叫仿佛将他的心揪了一下, 他冲上去拦她。而此时,她已经将第二张椅子举过了头顶。但这一回椅子砸空了。 他终于抱住了她。她挣扎起来,叫道:“你不是天天想着甩掉这个白痴吗?!那我 成全你!我这就让她去死!去死!……” 听了妻子的话,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他知道,只要他一放手,场面就没法收 拾了。但他却没有力气制服她,她的力气太大了,仿佛杀人的念头使她的力气加倍 了。他只好求她:“求你饶了她吧,不要这样……” 但她却依然挣扎着,嘴里发出可怕的:“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她,我要宰 了她……你后悔吧……” 他们最终滚到了地上,扭抱在一起,屋里的家电全倒了,吓得哇哇哭叫的剪兰 和那条名叫“菲利普”的狗躲到了电视柜下。最后,他终于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狠 狠地赏了她一个耳光:“你他妈的疯了吗?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不收拾你,老 天也会惩罚你的!你想想清楚……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而她却使出了所有剩余的力气,脸贴着地板回应他:“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假慈 悲!兰兰是我的亲骨肉,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吗?” 他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用巴掌来回应她。最后,他问她:“你还敢这 样吗?嗯?你还敢吗?” 她动弹不得,脸憋得像一个腐烂的西红柿,只好吃力地说:“放了我,你这狗 娘养的,等我站起来,我就把你先宰了!” 他就把她放了。 可没想到她刚一站起来,就像一根弹簧似的弹了出去。刚刚从丧心病狂中平息 下来的她,这一次变得更加可怕了。他先是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哭叫:“白痴!你把 我的小狗狗怎么样啦?它怎么不动了……”然后就看见她颤抖着嘴唇,将她的“菲 利普”死死地抱在怀里,亲吻着,亲吻着它,就好像电影中的母亲,亲吻夭折的孩 子…… 可是,她的“菲利普”已经被惊吓中的孩子捂死了…… 最后,她的眼睛渐渐直了,她将怀中的小狗包在一件她花了5000块钱买的披风 里,向厨房走了过去。她先是将小狗连同那件披风胡乱地塞进高压锅里,他还以为 她是要煮了它,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她将高压锅放进了冰箱的冷冻柜里…… 这时候,简直没有人能洞穿她的内心。她好像真的疯了,她突然狂笑起来,叫 嚷着:“我的‘菲利普’死了,我的‘菲利普’死了,我不想活了……” 然后,她突然拿起了菜刀,径直朝她的孩子冲了过去…… 他虽然想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顷刻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血柱冲天而起。 孩子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