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必要说说张二牛家里的这棵树。这是一棵非常奇特的树。没有人知道它是什 么树,没有人说得出它已经生长了多少年。但传到张二牛的时候,已经是第七代了。 这棵树就是张二牛的传家宝,也是张二牛从祖先那里得到的唯一恩泽。父亲比他还 要穷,不可能有任何遗产留给他。它又高又直,直插云霄。它很粗壮,需要好几个 人才能环抱过来。它的躯干洁白如玉,还长着极为精致的青色花纹。每到秋天,它 就像蛇一样蜕皮,那美丽的树皮像美女褪下来的一件罗衫。树干的表面光滑细腻如 处女的肌肤。它的枝丫却寥寥无几,仿佛就是她的纤纤玉指。它的叶子也不多,只 是每一片叶子都大如芭蕉扇。仿佛美人青翠的指甲。这棵奇特的树,仿佛长着柠檬 桉的躯干,却长着芭蕉似的叶子。在春天,这棵树绽开一些败絮似的小花,也没有 香味。在秋天则连一个小果也没有。 应该说,对这棵树垂涎三尺的人并不少,但有谁胆敢轻犯,张二牛必以死相拼。 这棵树仿佛是光棍张二牛唯一的亲人,甚至是他的命根子。他还要在百年之后交给 自己的儿子。他现在没有老婆,不等于以后没有。他还不算老呢。他至少还有三十 年的时间用来娶妻生子。但问题是这次不同了,这次不是一个两个人来打他的主意, 而是全村人倾巢而出。 张二牛还在嚷,这次他是冲着张玉成:“村长您说,为什么要砍我的树?” 张玉成咳嗽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上面戳着一个红色 公章,凑近张二牛的脸,说:“你可要看清楚了———这是县府的公章!你敢阻挡 县府要修的公路?” 张二牛是读完小学了的,他看得很清楚。公章的确是石龙县人民政府公路局的 公章,但上面的文字没有一个跟砍树有关,而是一个关于修建乡村公路的公函。张 高强为了造福乡梓,独力出资三十万修建一条乡村公路以联通村外数里的省道云云。 后面两行字是公路局的批示意见,自然是同意云云。张高强就是张家村最有钱的人, 财大气粗,脖子上带着一条黄灿灿的粗大金项链,手上戴着七八颗金戒指。据说他 手下有十来支施工队,是县里排得上号儿的建筑包工头哩。 “纸上没说砍树呀。”张二牛说。 “树不砍掉,路怎么修?”张玉成斥道,“公路的出口连着省道,而终点却在 张高强的家呢。总之,张高强说路怎么走就怎么做,钱是他出的,路是他修的,谁 敢说半个不字?” “总之不准砍我的树!谁砍我的树,我砍他的头!”张二牛吼道。 “砍树是全村人有份的,我看你砍得了几个?”张玉成冷笑,“你砍我个鸡巴! 我看你怎么砍!” 张玉成一挥手,马上又上来几条汉子,将张二牛甲鱼般四脚朝天抬起来,“轰” 的一声,将他扔进了张二牛家门前的那口池塘。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张玉成举起拳头说:“大伙儿,路通财通,张二牛要阻挠咱们修发财路,大家 答不答应?”人们也举起了手臂,如惊涛拍岸般吼叫:“不答应!” “他要螳臂当车怎么办?” “扔他下去!” 张二牛手脚并用,迅速地爬上塘堤,但他刚走上来,又被村民扔下塘里去。张 二牛再次爬起来,人们再扔,一连扔了五次,张二牛早已筋疲力尽,手酸脚软,再 也无力爬上塘堤。当他用双手攀住堤岸,正要跨起右脚的时候,他自己一松劲,像 一个皮球从塘堤滚下去。人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张二牛绝望地浮在腥臭发黑的塘水中,硬挺着湿漉漉的脑袋,他不禁呜呜地哭 了。 “当时呀,我觉得天要塌了,而我完全没有办法。什么是绝望?这就是绝望!” 张二牛对我说。 张二牛的家在村庄的最南端,是一栋两进三间的泥砖屋。门前就是那口生产队 时代挖的集体鱼塘。厨房旁边长着几棵树,大多是相思树和桉树,还有就是那棵奇 怪而美丽的大树。树旁有一口老井,方口圆底,井水清甜。近年来尽管有不少人家 在院子里挖了井,但还是时不时来老井打水。井栏由石头砌就,呈八角形,井台异 常宽阔。井外面就是稻田,水稻都成熟了,金子般的稻穗倾垂下来,几乎弯到了地 面。稻田里有几只鸡在啄食。而包工头张高强的住宅就在张二牛南面约一里许的山 坡上,中间隔着一道小河。张高强的小洋楼占地数百平方,高三层半,装修之豪华, 在四邻八乡首屈一指。其实,张高强全家都住在县城里,建这栋房子也是摆设,甚 少回来,也就是清明祭祖及除夕或什么特别的节日才回来一趟。张高强大车小车不 下十数辆,只是开不进村子。他投资建这条乡村公路,多少有点私心,这样,他就 可以将小车径直开到家门口哩。 在张玉成的指挥下,大树被锯断了,“轰”的一声巨响,仆然倒地。张二牛仍 在水塘中,眼睁睁地看着那段巨大的木头被削掉枝丫,剥掉树皮,断成了好几截。 这是他家里的树木,就算锯了下来,所有权也应该属于他。这才合情合理,但没有 一个人跟他讲情理。张玉成将这些木头卖给了别人,得到五百块钱,全村每个人都 分到了八毛钱。当然张二牛除外。八毛钱并不多,但全村人欢天喜地,仿佛过节似 的。天渐渐黑了,那些木头就堆在井台旁,明天将会有数辆马车将其运走。人们也 逐渐散去了,张二牛从水塘里爬起来,抖动着脸上的水珠,仿佛一只落汤鸡。他扑 在木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