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上中天,院子里洒满了月光。张二牛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他觉得有一股火苗 从心底飙起,胸口憋很得难受。他觉得月光也像火焰。那是一些白色的火,不仅烧 伤了他的皮肤,也灼痛了他的心。张二牛收集了家里囤积的煤油,十斤装的香油壶 满满一壶。他打算在半夜时趴在木头上,然后将这些煤油倒在身上,将自己连同木 头烧成灰烬。张二牛想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月亮就像独眼巨人的那只大眼睛,闪烁 着吓人的鬼火,阴森至极。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死亡是多么恐惧的事情,况且他 还没拥有过自己的女人呢。但张二牛有了更堂皇的借口,他对自己说,我干吗那么 傻,要去自己死?就是死也要跟张玉成那狗日的同归于尽!于是,他的计划就改成 全身浇上煤油,出其不意地抱着张玉成,然后迅速点火。但很快,他的计划又有了 新的调整,他觉得张玉成也只不过是张高强身边的一条狗而已,张高强才是罪魁祸 首呢,擒贼先擒王,要杀也应当先杀了张高强。但张高强住得那么远,张二牛觉得 要跑到城里去杀他,就觉得麻烦之至。这么麻烦,不去也罢。还有一个问题是,张 高强该死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要修路,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客观上总是一件大好 事呀,要不村民也不会这么支持。他妈的!张二牛狠狠地骂道,修路归修路,干吗 要砍我的树?砍了还不够,还要抢走!现在,他的问题全部集中在于,木头是自己 的,却被别人抢走了,换言之,就是利益受到了侵犯。就这样,张二牛的计划从自 杀到跟人同归于尽,再到杀人,他的气几乎全消了。他甚至有点心平气和了,我怎 么想到去杀人?我好端端一个人,干吗要做杀人犯?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张二牛终于屈服了,他将那壶煤油收了起来,电费那么贵,这些煤油还可以用 上半年呢。第二天,三辆马车来搬运木头。木头又大又沉,每一段恐怕有成千斤吧, 马车后面铺着一块木板,十几条汉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绳子和木杠将木头顺 着木板慢慢地滚上去。他还扎堆在看热闹,仿佛跟他从来就没什么关系似的,他还 拿起一根木杠走上去帮忙呢。 “我是不是特没用?”张二牛笑笑,“我在想呢,我的木头被人抢了就算啦, 反正也不是我种的。” “幸亏你没杀人,否则你要被枪毙的,”我说,“你这不叫没用,而是理智, 理智你懂吗?” 路开始修了,从省道那端一直修过来,没几天就修到了村庄。张二牛手上拿着 一只剥掉了皮的番薯,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在观望。只见一辆挖掘机 和两辆推土机在作业,机器轰鸣,尘土飞扬,道路渐渐有了雏形。那些挖开的路面 露出了新鲜的红土,张二牛觉得这跟番薯肉没什么两样。 但事情还没完,在张玉成的指挥下,两个小伙子用斗车装满了薯瓤般的红土, 哗啦啦地往井里倾倒。这不是要填井吗?张二牛大吃一惊。他大喝道:“你们要干 什么?快停手!” “不就填井嘛,路线要经过这里的,”张玉成斜睨了他一眼,对小伙子说, “不用管他,给我填!” “不准填!我说不准填就不能填!”张二牛冲到了井边,拉住了斗车的扶手。 “井是你家的?”张玉成冷笑。 “不是,”张二牛嗫嚅着,“但你们填了井我到哪儿喝水?” “不是你家的就少废话,你到哪儿喝关我屁事!”张玉成恶狠狠地说。 “不是我家的也不准填!”张二牛大喊,“要填就先将我埋了吧!” 他豁出去了,他跳进了井里。井里虽然倒了不少泥土,但水仍很深,他用手扶 着井壁的石缝,仰望着井口。他想起了小学课文的一个成语:坐井观天。他觉得自 己就是那只青蛙。他看到天空是四方的,依然是那么蓝。但是阳光那么猛烈,刺痛 了他的眼睛。在一刹那间,一斗车泥土从井口上倾倒下来,他赶紧将眼睛一闭,头 部和耳朵被泥土砸得生痛,只觉得嘴里也落满了泥沙。他将嘴里的泥沙吐了出去。 张二牛躲在井里,泥土还是不断地倒下去。渐渐地,井水被泥土覆盖了,这样, 张二牛不再是浮在水中,而是站在泥土上。井壁越来越浅,张二牛觉得脚底下的泥 土越来越高,到最后,他的头颅已露出了井口,井已被填了大半。眼见大势已去, 他只好用手一撑井沿,跳了上来。张二牛被泥土砸得浑身青紫,刚才在井底还不觉 得什么,现在一口劲泄了,马上觉得火烧火燎般疼痛难忍。 “怎么样?”张玉成哈哈大笑,“做土狗子的滋味还不错吧。” 这天晚上,张二牛用光了一瓶红药水,全身涂抹得像一面红旗,稍一动弹,就 痛得龇牙咧嘴,这样就像一只狒狒。他觉得张玉成欺人太甚,一口气难以咽下去。 “我决定要一刀砍了张玉成这个婊子养成的———”张玉成对我说。张二牛去拆了 那把安装在木凳里的铡刀,就着月光霍霍地磨,雪亮而宽阔的刀刃像一面镜子,映 照着他涂满了红药水的前额。那把铡刀是平时用来铡稻秸或干草的,但如果用来杀 人,却无疑是一把利器。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张二牛在月光下磨刀的样子,咬牙切齿, 血脉贲张,面目狰狞。我可以想见他是何等的愤怒。 “但是我一抱起铡刀,就颓然跌坐在地上,也就是说,我最终没有杀人,一个 也没有杀。”张二牛说,“你说,我该杀张玉成这婊子养的还是那狗日的张高强好? 还是那些瓜分我那棵大树的每一个村民?我呸,八毛钱就将他们卖了,他们连猪狗 都不如,他们的良心只值八毛钱。但是我不能杀人,如果我去杀人,我不要说良心, 我连人都不是了。我就是日本鬼子,我就是希特勒,我就是张子强。” 张二牛那天晚上,呆呆地伫立在院子里,他抱着那把人头高的铡刀,脸颊贴在 刀刃上,仿佛抱着一具美丽女人的胴体,他抱得那么紧,抱得那么惶然而不知所措。 他感到女人的体温在一点一滴地流失,这样,他抱着的就不是一个女人鲜活温热的 胴体,而是一具女人失去了生命和温度的尸体。他感到了刀刃的寒冷,但那股寒意 仿佛是从心底泄露出来的。那把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打碎了地上的青砖。随 着铡刀的坠地,张二牛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再次找到了平衡的办法,反正那口井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对自己说,这几天我就喝河水好啦,过几天我再在院子里挖 一口井。 “你不会觉得我没用吧?”张二牛又嘻嘻地笑了,“我真的下不了手呀。” “怎么会呢,你这叫理智。你杀人你也活不了,一命偿一命。”我心里涌起了 对他的同情,这个农民多么老实,或者说,他有罕见的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