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若,如何向你表白呢,在你的小屋里,你常说,你的世界并不大,可这个不 大的世界,却能把我的心带到很远的地方。那一路的风景,是多么地让我惊喜,还 记得书中的那段话吗,“你的心灵在哪里,你的财宝就在哪里。你的财宝需要被找 到,以便使你在路上所发现的一切都能产生意义。”因为语言的贫乏,你对我说的 许多话,我常沉默以对,所有的,所有的表达,都在我的舞蹈里。而你,你一定是 懂得的,所以你说,舞蹈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语言。阿若,我把这个舞蹈完成好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你的爱,只是,如果我们无法成就生命的圆满,起码应成就 生命的无憾,我知道没有舞蹈的生活一样可以精彩,而我,至今找不到放弃的方法, 阿若,请让我选择执着吧。 子桐看着昊凡沉默地回家,再没有出门,子桐想,起码没去排练场。 第三天,子桐一大早赶到昊凡家,觉得自己那种治疗的心理越来越淡,那自己 来这里究竟干什么呢?可是就是不由自主地要来。 尽管顶着阿若的身份,子桐还是对自己每天可以用钥匙打开昊凡的门有点障碍, 在开门前,她都会忍不住轻轻敲敲门。不知为何,昊凡对这些显然不属于阿若的习 惯一直认同,不觉有异。昊凡照例轻敲了两下然后开门,发现昊凡已穿好一身休闲 装在厅里等她,见到子桐,高兴地说:阿若,今天休息,去天坛吧,好久没去了, 晚上,我们请大伟他们来吃饭。 看到昊凡不那么沉默了,子桐一阵高兴,如果真要昊凡逐渐离开他的舞台,开 始另外一种生活,肯定要有一个较长的心理接受过程。子桐现在已不再专注于昊凡 的治疗,昊凡失去生命的恐惧紧紧抓住了她,她能清楚地,一遍又一遍地感受到三 天前的那一刻,可能要失去昊凡时那种全身血液被抽空的感觉。她知道此刻自己无 法有一个专业医生的所为,但她已顾不上这些了,这是一种爱与心痛的沦陷,如果 没有更好的办法,子桐觉得做一辈子的阿若也没有关系。 因为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天坛,天坛也是子桐喜欢的地方,尤爱里面一片又 一片的草地,树林。因为游人都集中在祈年殿和回音壁,大片的草地有一种年代久 远的安静。子桐爱坐在草地上,远远地看见祈年殿的圆形屋顶,有鸽哨隐约传来, 有风筝在天空翻飞,是人生的乐事。 昊凡带子桐来到那片柏树林,林的周围已经被公园围了起来,禁止游人进入了。 附身在围栏上,子桐想,我肯定能用第六感猜出哪棵属于阿若,哪棵属于昊凡。 突然,身边的昊凡轻盈地跃过围栏,以敏捷的身形跑向林中,“像一只鹿。” 子桐突然觉得老天残酷,要剥夺这样一个生命舞蹈的权利。 “就是那两棵树了。”看到昊凡的身影停在两棵树前,子桐想。 只见昊凡白色的身形与褐色的树干形成了一个有点忧郁的剪影。昊凡缓缓地将 眼光从树根看向树冠,用手轻轻抚摩树干。一眨眼,他就回到了栏杆的外面,“你 的树不错。”昊凡微笑地对子桐说,“你的树还是那么倔。”子桐用阿若的口气回 应。 走到一片树阴覆盖的草地,昊凡舒适地躺下,拉拉子桐的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安静地坐下,看昊凡微微合上的双眼,看阳光透过树阴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 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去划过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唇边微笑的弧痕。这是一种强烈的 想要人拥有的美好,可是,又是一种让人惶惑的,不敢拥有的美好。 子桐想,是不是阿若也知道,被上天选中的孩子,我们无法拥有。 子桐有些忧伤地看着祈年殿的圆顶,那是皇上向天祈求的地方吧,我能向天祈 求什么呢?如果能够,如果可以,我一定去求。 “天坛是皇帝求天的地方,”昊凡不知何时起身坐着,一只手轻轻环住子桐的 肩,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而温柔。“天坛是皇 帝每年来向天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是皇帝的星空之城。因为他受命于天,是真命 天子,对他的臣民负有责任。古埃及的法老们,也称自己是神之子,他们会在旱季 祈求雨季的顺利到来,有一个丰润的年份,以此证明他们神之子的身份。阿若,上 天给我们每个生命都赋予了使命,我们用自己的方式饮尽自己那杯生命的酒。生命 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种,并非活着,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昊凡说话时,双眼始终平静地看着远远的天空中飞舞的风筝,不是说吗,风筝 是人类对天空的语言。不知为何,在昊凡轻柔的声音中,子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 一点地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看不见底的寒冷的深渊,她不禁微微颤抖 了一下。昊凡感到了这一下颤抖,他稍稍收紧了环着子桐肩膀的手,然后站起身, 大声说,回家吧,晚上请大伟他们来吃饭。 昊凡拉着子桐在超市买了不少食物,还买了酒。 六点一到,大伟一帮人就敲门了。 “老大,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咦,你今天下厨了。”大伟看着丰盛的餐桌叫 起来。 “在阿若的帮助下。”昊凡微笑着打开红酒瓶,给每个人面前倒上满满一杯。 “老大,你从不喝酒的!”大伟突然严肃地瞪着昊凡面前的酒杯。 昊凡不吭声,静静看大家坐好。 端起面前满满的一杯酒,没有一句话,昊凡突然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昊凡笑 了,“大伟,这杯酒是要感谢你们的,你们一直和我在一起,让舞蹈能与我的生命 相伴。”说着,他为自己倒满了第二杯酒,又是一饮而尽,众人开始发蒙,看着从 不喝酒的昊凡一杯又一杯。“第二杯酒,是请求你们,不要让舞蹈离开我。”昊凡 的双眼明亮得让人不敢迎视,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被大伟牢牢握着的酒瓶。“我喝 第三杯酒,请让我把星空之城排完。”昊凡醉了,满屋的安静,看着昊凡从未有过 的醉态,看着醉倒的昊凡徒劳地想紧抓住大伟那只握着酒瓶的手。所有的人都不清 楚,如果不答应,昊凡还会怎样伤害自己。 把醉了的昊凡扶进卧室,子桐满脸泪水,她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快崩溃了。她 有点疯狂地抓着大伟:“让他跳吧,就算是饮鸩止渴。” 大伟狂暴地甩开子桐,拿起酒瓶猛喝几口,大声对目瞪口呆的同伴说:“明天 排练,不许迟到。” 停了三天的排练,在第四天恢复了。 好像其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大伟他们照样嘻嘻哈哈,只是排练每隔一 小时,就要求休息,一点不容商量,时间一到,全体人员齐刷刷找地方坐下,关掉 音乐。昊凡也变得异常随和,除了排练时的认真,其他任由大伟摆布。只有一样, 昊凡也强硬无比,就是不到医院作身体复查,完全不容商量。双方就这样心照不宣 地抗衡着。 星空之城一点点成型,离公演的时间一天天近了。 对于这场公演,业内和舞剧爱好者都十分期待,除了昊凡是这一领域少有的天 才外,更多的人是惋惜,担心那一场灾难使他不能再上舞台。 在期盼、担心的纠结中,公演的那一天到了。昊凡和以往一样,没有接受任何 采访。媒体也少有的一致,绝口不提那场灾难的人和事。 离正式演出还有一个小时,昊凡静静地坐在化装间,仿佛忘掉了现实的世界。 子桐坐在房间的一角,远远地看着他,感觉忧伤大过了即将演出的兴奋,但她知道 她不能表达什么,她只能选择沉默。 第一遍候场的铃声响了,昊凡站起身,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向坐在房间角落的 子桐走去,轻轻拥着子桐的双肩,一只手滑过她的长发。自从那次昊凡在排练场倒 下后,昊凡很少对子桐有这样亲密的举动。靠着昊凡十分消瘦的身体,能听见他平 静的心跳,子桐拼命眨着双眼,她知道这一刻她不能让昊凡看到她的泪水。 很久很久,子桐都保持着这个站立的姿势,不知道昊凡是何时走出化装间的。 剧场突然传出热烈的掌声,子桐清醒过来,大幕已经拉开,昊凡上场了。 一幕又一幕。那些子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昊凡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 表情,看着昊凡被助手簇拥着,换装,再上场。子桐觉得有一根巨大的钉子把她钉 在幕侧,一动都不能动。是不是这样的姿态可以换来昊凡的一切平安,她不知道, 如果是,她会愿意就这样站到地老天荒。 演出到了尾声,还是那段让子桐揪心的舞蹈,昊凡旋风一般出场了,伴随着雷 鸣般的掌声,圣地亚哥终于找到梦中的星空之城。王在那一刻告诉他,星空之城一 直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那一段艰辛的旅程,只是为了让他拥有一双 能够发现星空之城的眼睛。 牧羊少年长成为勇敢的男人,王说,是你选择了命运,而不是命运选择了你。 而昊凡,你始终没有离开过你心中的星空之城,你没有一刻不用你强大的力量 拥有它。与拥有它的幸福比起来,那些曾加诸你身上的痛苦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你 这样选择了命运,真的无怨无悔。 “你就是用舞蹈告诉我们这一切吗?”子桐想要撕裂地喊出来。 旋转仿佛挟着飓风横扫而来,舞蹈极致的美绝望地抓紧了子桐的心脏,她觉得 自己快要无法呼吸:昊凡,请不要这样,如果生命要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舞蹈,这让 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这些爱你的人,情何以堪。 大幕在徐徐落下,剧场内突然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子桐冲过 去,几乎和大伟同时抱住了舞台中央正要倒下的昊凡。 看着泣不成声的子桐,昊凡微微地摇摇头,眼神中有温柔的安慰,也有一点点 责怪。 “阿若是不会哭的吗?是因为在见你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以生命相随。”子桐 只能拼命地点头又点头,她知道以后的旅程,有怎样的生命相伴相随。 “子桐,让我谢幕。”昊凡低声说。 大幕缓缓拉开,仿佛满天的星光洒向大地,没有一个观众离开座位,全体站立 着,沉默地高举着手中蓝色的星。 昊凡笑了,羞涩还带着孩子气的微笑,掺杂着一丝愿望达成的得意。 上天把那一刻的笑容,定格在了21岁。 “有些鸟是不该关在笼子里的,它们的羽毛太过丰润,当它们飞起来时,你会 由衷地为它们高兴,觉得把它们关起来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可当它们飞走以后留下 来的空间,不禁使你心中怅然。我大概太想念我的朋友了。”《肖申克的救赎》里, 那位年老的黑人,会在最寂寞,最想念的时刻,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