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的确,那些曾经住在无轨电车厂独身宿舍的同学们,一个个地都结婚滚蛋了, 2 楼3 楼住的那些男生和女生,全都兴高采烈地提着大包小裹走光了,南一民把他 们一个个地送到工厂的大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最后,空旷的独身宿舍大楼里只 剩下南一民一个人了,他非常孤独,非常沮丧,非常的神经质,一个人呆在大楼里 时表情也非常古怪。看上去,的确有一种挺不下去的样子了。这时候,一些老职工 已经在背后开始悄悄地议论南一民了,只要南一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就开始交 头结耳,吱吱喳喳,怀疑南一民之所以迟迟不结婚,为啥?肯定是他的神经系统, 或者生殖系统上有什么毛病,嘻,家伙不顶劲呀。这种话对于一个男性青年是很恶 毒的,但是,南一民对此却一筹莫展,回击乏术。是啊是啊,看来,南一民得抓紧 找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南一民已经忍受不了别人用看太监式的眼神看自己了,那种 古怪的窃笑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酷刑。 前面已经说过了,24岁的那年,南一民结了婚(现在看,24岁还很年轻)。其 实,在任何年代恋爱与结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坦率地说,恋爱和结婚是这个世界 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关键的问题是,你同一个女孩子结了婚之后,住哪儿?尽 管那个时代青年人对住房的要求并不高———那时候,整个中国老百姓的住房水平 都马马虎虎的,什么洗手间哪,淋浴呀,客厅呀,一律没有,通常是老少三代同居 一室,甚至是老夫妇、小夫妇同居一室。厕所在院子里,半夜内急,又赶上大雪天, 就披件棉袄,打个手电,哆哆嗦嗦,像一个夜游孤鬼一样地去院子里方便。如果遇 到大暴雨天,“方便”这事儿还挺有趣儿的,披件衣服站在门洞口那儿,掏出家伙, 直接把尿滋到“雨脚如麻”的地上就行了。这并不属于道德问题,那一代的男人都 干过这事儿。用马三立先生的话说,谁不信谁是孙子。结了婚的南一民,自然也不 例外。 在现代化的大都市里,傍晚时分,大雨突降,偶尔我们会看到某个上了点岁数 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家伙,把尿哗哗地滋到马路上———那泛着白沫子 的尿水随着雨水流走了,流走了。切记,这绝不是什么内急,撑不住了,而是在体 验一件甜蜜的往事。 南一民的一个街坊(今天,街坊的概念已经淡了),跟南一民的岁数差不多, 当时他们都在三十岁以下。他是一家区里小医院的药品采购员。不过,当年的药品 采购员没什么油水,也没人认为他们有什么油水,当时大家的生活全靠死工资,是 不靠什么外快、油水的。药品采购员人很好的,只有和南一民在街头的电线杆子底 下下围棋的时候,才会因为悔棋偶尔暴露出一点个性上的小缺点。挺有趣的。那一 年,当大杂院里的那一片紫丁香怒放的时候,药品采购员穿着一身新做的咔叽布的 毛式服装和一个憨厚的纺织女工结婚了。结婚后他们没地儿住,只好住在父亲家。 说来父母的住房也不大,全家只有一个住屋。但新婚在即,决定在平房的外面再接 一个小偏厦子出来(偏厦子里只能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种事在当年是很普通 也很普遍的,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私搭乱建的偏厦子。此外,还有那种在 房顶上再接一个阁楼的“帽子房”。是啊,儿女们翅膀硬了,要结婚了,怎么办? 只能自己动手来解决住房问题。 南一民的一个来自贫苦乡下的大姨夫说,乡下人为了解决新婚夫妻的洞房问题, 没招了,就在火炕中间拉一个布帘隔开,布帘这边是老爹、老妈和兄弟姐妹,布帘 的那边是一对新人。南一民的大姨夫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愉快的笑容。 可是过了不久,药品采购员的弟弟也要结婚了。为了弟弟,当哥哥的药品采购 员必须搬走,把偏厦子让给弟弟做洞房。 药品采购员通过另一个下围棋的朋友,辗转地租了一个水塔下面的工作间。价 钱倒不贵,但那是一个废弃了多年的水塔,所谓的“房间”,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 空屋子,里面潮湿得很,环壁上爬满了各种各样昆虫,有点像巴黎地下排污水的通 道。按说这里是不能住人的,但是,药品采购员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和自己 的妻子,那个憨厚的纺织女工暂时住在这里。 毕竟是乔迁之喜呀,南一民也很高兴,于是,提着一条鲤子去了药品采购员的 新居。新居从外面看还可以,有一点温莎城堡的影子,但是进了屋里,就俨然巴士 底狱了。南一民看到药品采购员非常不好意思,有点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南一民 知道,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是,本着对朋友负责的态度,南一民放下那条鲤 子之后,严肃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很显然,这种潮湿是作为一个水塔常年形成的, 并且无法解决。如果长期住在这里,会对他们两口子和未来孩子的身体造成极大危 害…… 吃过那个憨厚的纺织女工做的鲤子之后,南一民就告辞了。 后来,这个温文尔雅的药品采购员决定,终于一不做,二不休,强行搬到单位 去住了。其实,单位也没有可供他们的住处。最后,经过非常丢人的蛮横和协商, 他们一家住到了小医院的收发室里。收发室里有一个烧热水的大水壶,药品采购员 在大水壶后面搭了一个板床,两口子就睡在那里。药品采购员给南一民的单位打来 电话说,打热水可方便了,我们两口子天天晚上用温水烫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