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还是回到南一民个人住房的话题上。 无论有没有住房,一个人的婚总是要结的。这几乎是全人类的共识。南一民不 会例外。南一民将自己的婚礼定在国庆节期间。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大多未婚青年 都喜欢在10月2 号结婚,一方面因为这是个双日子———双日子,就像一条咒语, 全体未婚的中国人都自觉、并严格地遵循在双日子结婚这条约定俗成的“法则”。 另一方面,这一天是国庆节双休日,大家都放假,宽松,喜兴,气氛好。 既然是结婚,没有住房当作洞房肯定是不行的,举行完新婚大典,含泪告别诸 位亲友,两位新人流浪去了,这怎么可以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由南 一民的父亲出面,在城市郊区的一个叫黎明公社的地方,给南一民租了一间农舍作 为“洞房”。 农舍呀,同志们,多么富有创意和诗情画意呀。在今天看来就是别墅。但是, 在遥远的过去,农舍,其实就是农舍。 黎明公社,在东北刚刚解放的时候叫“大翻身”———翻身道情嘛,是那样的 一种农民当家作主的气氛。起村名很简单,脱口而出,全凭着当时的幸福感和主人 翁感,而且都是非常有激情的名字。 …… 黎明公社,位于向阳坡上,整个村子朝南。这样,全村百十户破烂的农舍,一 排一排,顺着坡儿渐次地排下来,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构成了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坡 的顶端是火车道线,每天都有客车或货车从坡上面驶过,使得黎明公社别有一番迷 人的风情。坡的下面则是平原了,平原上是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南一民像年轻时代 的俄国作家高尔基似的,将外衣搭在肩上,用一根手指勾住它(这一动作是那个时 代年青人的风度),站在坡的顶端,心情非常好,很愉快,心想,难为老同志啦 (老爸),居然为儿子找到了这么个地方,让他在这里住下去,并从此开创儿子自 己的生活。老同志啊,您可以松一口气了,压在您心头的担子可以放下啦。唉,儿 子无能,儿子不孝哇。 南一民租住的那个房子,是一个典型的庄稼院式的农舍———诚实地说,是一 幢十分简陋的土坯房子。这幢(用“幢”字合适吗)农舍充分地展示了中国传统造 房术的格局,分为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又分东屋和西屋。听起来似乎有一种旋 转的奢侈感和小地主感。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所谓的东、西厢房也都是泥草房,土 坯墙面,类似中央美院的学生们喜欢画的那种斑斑驳驳的农舍。但是,东北人的住 房和江南水乡完全不同,郁闷地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说“郁闷”),江南的民居 比东北人的农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 南一民住在正房的西屋。正房的东屋,即朝着红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是房东 家。这幢农舍的东、西厢房也被房主租了出去,租给了在城里干活儿的一个建筑工 人。建筑工人的女人和他本人都是从河南的黄泛区来的。他们一家人整天都沉默着, 彼此说话也近乎于耳语,并边说边警惕地看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外人。所以,关于 他们的底细,南一民知道得不多。 房东是一个老大娘。在南一民的眼里,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乡下女人,同样,她 的男人也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农民。这对房东夫妇一共有七、八、九个儿女———到 今天,南一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八个还是十个子女。总之,他们的孩子很多,吃饭 的时候,要摆上三张桌子全家人才能够坐下。当然,所谓的桌子也都是那种小地桌 (或称小炕桌)。火炕上的那张桌子是主桌,类似当今地方政府宴会的1 号桌,摆 在地上的那两张桌子,可以理解为2 号桌和3 号桌,是那一大群孩子吃饭的地方。 日常,他们吃的大多是玉米粥、大酱、大葱———看到他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的 样子,感觉他们对这些东西百吃不厌。他们的身体都很好。 东屋有南北大炕各一个。南炕是父母的领地,北炕睡的是那一大帮孩子。屋里 的地面是黑土地,墙角处常年有嫩嫩的青草滋生着。天棚是用报纸糊的,很像当代 前卫画家之作(我们不该说前卫画家的画作没有生活),那贴在上面的重重叠叠的 报纸,记录着中国人每一天的政治生活。火炕上铺着草编的、有花纹的炕席,欢乐 时,在上面过于用力恐怕不行,炕席毕竟很糙,过度用力很容易擦破皮肤。 火炕,古人也称火坑,烧过以后,热乎乎的,人盘腿坐上去,很快就想睡觉— ——为什么农村没有忧郁症患者?因为有火炕。不过,写《清代通史》的萧一山先 生却对黑龙江的火炕另有一番看法,他引用了一位叫章炳麟的话说: 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厌恶者,则火坑(炕)是也。男 女父兄子弟妻妾姊妹同宿而无别,及於集会,无所顾忌,则德育无可言。终日炀火, 脑识昏愦,故思虑不通,则智育无可言。燥热既甚,筋络弛缓,地气本寒,而女子 发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则体育无可言。故欲化导北方,已屏去火坑(炕) 为极。 南一民租住在西屋。当他第一次勾着衣服,哈着腰进去时,屋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领火炕(东北火炕论“领”),不过,这领火炕非常大,南一民目测了一下, 觉得至少可以睡十个人。这个屋子在出租之前,这领火炕是房东大娘的那七、八个 或九、十个子女住的地方。 同志们,当时咱家乡、咱农村的父老乡亲们还穷啊,他们手中没有钱呀。所以, 腾出一间屋子,租出去,这样不就可以挣俩钱儿吗?手中有了钱,心中才有底儿呀, 胆子也壮了,假如,某个大人孩子突然间有了急病也不恐惧了。就是在这种生存理 念的指导之下,房东大娘的那七、八、十来个儿女都被赶到东屋的北炕上去了。 简言之,南一民结婚之后有房子住了———这个房子成为南一民这个新产生的 “一家之主”的生活起点。当然,也无所谓什么立业了,就是从父母那里分离出来, 单立门户了。 既然是洞房,那总得要布置一下。南一民和他的那个傻媳妇在窗户上、门上、 墙上都贴上了大喜字。同志们,在那个纯朴的年代,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只要你看 到贴着“喜”字的房子,无论房子新旧、残破,那就是新房啊。而且,只要贴上红 红的大喜字,无论怎么破的房子也显得流光溢彩,光彩夺目,让人感到一种喜庆感, 脸上就会绽放出幸福与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