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南一民讲一下他的师傅。当时,南一民还是个未婚的小青年儿,他跟他 的师傅关系很好的(当时,师傅才40岁,按今天的“标准”还是个青年人)。师傅 的技术也非常好,曾经带过不少徒弟。就这样,师傅跟其中的那个略微有一点儿对 眼的女徒弟结了婚。那正好是在“文革”期间。在当代中国,有不少人是在“文革” 期间结的婚,举行过滑稽且真诚的革命婚礼。但社会环境就不同了。“文革”期间, 浪漫的松花江自然已无浪漫可言了,广大的革命群众都在忙着闹革命,革命工作千 头万绪,要批判的事,要批判的人很多,怎么可以去玩腐朽的资产阶级浪漫呢?那 一年,恰好松花江又赶上秋风萧杀的季节,寒江水,黄落叶,白晚霜,迅疾的秋风, 兼天上乌云遮月,哪里还有什么浪漫可言呢?十里长堤的松花江几乎空无一人。但 是,鉴于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复杂,地富反坏右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在哈尔滨有 一支属于造反派组织的工人纠察队,由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负责维护社会治安,警 惕地富反坏右的捣乱和破坏。松花江江畔既然是这样一种荒凉的情景,所以,这里 成了工人纠察队重点巡查的地方。 这一天晚上,工人纠察队有了“收获”,他们在“江畔餐厅”抓到了一对正在 野合的中年男女。这座俄式风格的江畔餐厅有一个外飘式的露天小餐厅(这么说不 知道准不准),当时已经废除了,外飘式的露天小餐厅也同时被废弃了。平日里, 偶尔有人在这里躲躲雨,躲躲雪。当时,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但毕竟是秋季,雪 落到地上就化了,即所谓的雨雪交加。一个工人纠察队队员突然发现,在露天小餐 厅里,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野合,那儿仿佛就是他们的舞台一样,漫天的大雪是这个 舞台的天幕,微弱的夜光照在那个男人青黄的屁股上,情景非常悲怆。工人纠察队 立刻擒获了这对野合的男女。 在当时,露天野合,毫无疑问属于流氓行为。大家都在干革命,连小脚老太太 和儿童都动员起来了,可你们居然在这里扯这个。于是,他们被带到了附近的一家 派出所。在带往派出所之前的这一路上,这一对光着下半身的男女挨了不少打,无 论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都流了不少血,好在他们脚上都穿着鞋子,不然,在这 雨雪交加之夜他们可能就走不到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经过审问和打电话核实,才了解到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只因 为老少三代同居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他们没有地方在一起共诉夫妻之情, 于是,选择了这个雨雪交加之夜,选择了这个无人光顾的地方。不承想,被当作流 氓抓了起来。当工人纠察队走后,派出所的警察没有通知二位的单位,立刻放了他 们。 我想,同志们已经猜到了,这对夫妻就是南一民的师傅。师傅结婚后,两口子 一直和岳父、岳母挤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南一民还是幸运的,他毕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房”,自己的家。只是这 个家是租来的,每个月的租金七块钱。七块钱,相当于现在夏利牌出租车的起车费, 今天看起来并不多,但是,在那个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的年代里,南一民的月工资 才三十多块钱,七块钱的租金显然就不低了,但肯定也不算太高。不然,南一民的 老爸也不会跑出城去,到“大翻身”给儿子租房子。毫无疑问,在城里租房子还要 贵,每个月的租金至少在十二三块钱。虽然南一民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儿子,但爹从 来就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爹。 房子有了就好。什么洗手间哪,客厅啊,厨房啊,都没有(也不应该有),但 固定的,有一个暖乎乎的火炕。在东北农村拥有了火炕就拥有了一切。早年,南一 民曾经为此写过一篇随笔,题目是《火炕万岁》(别忘了,他还爱好文学)。在这 篇文章当中,对于暖乎乎的火炕,南一民抒发了不少有趣的感慨。一句话,充满迷 人的、田园风光的农村生活,让南一民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感到非常惬意。 是是,对城里人来说,在乡下住,吃水还是不太方便,农村肯定没有自来水, 吃水需要到一里地以外的,村头上的那口井去挑回来。不错,在“家庭成分”一栏 中,南一民填的是“贫农”,南一民应该算是一个苦出身的青年人。但是,南一民 实在是挑不动那一担沉甸甸的水,走起来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当南一民像一个醉 汉似的挑着沉重的水桶在村子里走的时候,惹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们 的讥笑。南一民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不傻笑还能怎么样呢?他挑水的姿势实在是不 成样子。后来,可能是出于维护客户的尊严,房东的小女儿主动出来帮助南一民挑 水。那是一位非常热心的小女孩儿,南一民对她的印象非常地好,至今南一民还记 得她的模样,个子不高,红红的脸蛋,健康的身体,南一民挑不动的那两个大水桶, 她挑起来却步履如飞。在南一民的眼中,她就是少年花木兰。 前面已经介绍过了,南一民在无轨电车厂上班,是个开无轨电车的司机。虽然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但是,从事这个职业经常要工作到半夜才能下班。三更 半夜下班之后,夜班的职工通勤车是不会把他单独送到城外的“大翻身”的,余下 的路他只能自己走。当他走到城乡的交界处,来到了坡上的时候,看到“大翻身” 是那样的静谧,月光瀑泻下来,把整个村庄染成了银色,那种感觉非常富有诗意。 当然,南一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家走,深更半夜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少也是有 一点恐怖感的。何况,这个城乡接合部还是出过抢劫杀人案的。一晃,几十年过去 了,他现在想寻找那种复杂的、绝妙的感觉已经是不可能了。 …… 后来,南一民也认真地追想过,但是,他仍然记不准自己在大翻身究竟住了多 长时间,似乎是一直住到第二年的秋收———因为在南一民的印象里,有金黄色的 麦浪,有香喷喷的土豆烙饼,还有国庆节放假期间,大翻身的乡亲们站在坡顶铁道 口边的木桩子上,抻着脖子,踮着脚,看城里放礼花时的欢乐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