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一民从无轨电车厂转到一家新建的化工厂,改去开大卡车的时候,接照车队 的规定, 需要先实习一段时间。就像唱秦腔的改行唱美声,得换换声道。南一民过去是 开无轨电车的,现在改行开手动挡的大卡车,自然也得实习一段儿,练练闸口。 他的实习师傅姓刘,是个独生子,当年所谓的“独生子”是指只有一个儿子 (不包括女儿)。刘师傅还有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姐姐。只是感觉他这个姐姐似有似 无,基本上见不着她的影儿,除非是节假日———即使是节假日,他姐姐的出现也 不过是一闪,然后就走了,总是急慌慌的样子。家里只有他和老父亲两个人住,再 就没别人了,老妈早就仙逝了。尽管师傅是个司机,手中有方向盘,可他也从不到 姐姐家去。用师傅的话说,她家没地方下脚,老少三代,十几口子人,就十四平方 米的地儿,一来人,全站起来了,直挺挺地看着你,还不说话,好像你是大赦官似 的。咋办?走人吧。有话,把姐叫到大马路上说。 南一民的实习师傅长得像一个美国兵,大高个子,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而且 他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有趣的是,那场战争在他的嘴里就剩下一则鬼故事了。 他跟南一民说,在越南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和排长临时住在一座庙里,先睡 一觉,天亮再走,晚上走心里没底儿,地方不熟。两辆军车都停在寺庙的院子里。 半夜,突然闹鬼了,一个穿黄袍的老道在庙里忽来忽去,把他们吓够呛,是不是有 啥情况啊,两个人起来四处一找,啥也没发现。真是活见鬼啦。小南子,你说,这 是咋回事? 小南子没吱声,也没往心里去。心想,离谱的故事听多了,这算什么呀。另外, 他还是非常理解师傅,平静的生活不弄点危言耸听,不靠这个赢得尊敬,干什么呀? 相反,给南一民留下印象的,倒是中越自卫反击战中军车的车牌子。因为没事的时 候,师傅就会把他的那个军车的车牌号自豪地叨咕一下。这让南一民一看到军用卡 车就想仔细地看一下那个白色的车牌。 师傅的家住在太平十道街,是一幢伪满时期建的普通平房,非常陈旧了,地基 已经下沉一米多,临街。当年临街的房子大都是这种德性。很快,好事来了,那一 年的中秋节前后,工厂分给师傅一所房子,是平房。师傅够条件了,他是转业兵, 还是劳模,分房子时可以加分(新工厂的工程预算里有盖家属宿舍这一项)。房子 分到手了,师傅立刻带领南一民和另一个跟他学过开车的小刘,去给他搬家。 南一民记得,当卡车开到师傅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师傅一进门, 就对他老爸说,抓紧,赶快收拾收拾,搬家!他老爸一听,大吃一惊。师傅的父亲 也是一个瘦高个子,但看起来神态比师傅传统得多,也和善得多,是一个很中国化 的老头。据师傅讲,过去,他老爸是夹着小包(里面裹着惊堂木),走街串屯的一 位说书人,一肚子的历史传奇。但是,南一民从没在师傅的嘴里听到过一句说书的 词儿,翻来覆去叨咕的,是那辆军车的车牌号。 师傅的老爸问,啥?搬家? 师傅不耐烦地说,哎呀,厂子给房子啦,比这儿大好几倍呢,抓紧搬吧,嗦。 师傅的家也很小,十一二平方米的样子,并且是土地面,常年潮湿着。屋子里 的光线也暗,是啊,该搬走了。 师傅冲南一民和小刘说,瞅啥呢?搬吧。 师傅的这个所谓的家,并没什么太多的东西,全部搬光,才将卡车装了三分之 一。夸张地说,所有的东西在内,只有小刘手里拿的那个只剩下一点点豆油的油瓶 子,算是最珍贵了。 两颗小虎牙的小刘对南一民严肃地说,南哥呀,一旦车在中途出现了问题,不 要管我,豆油要紧! 后来这句话成了车队的歇后语了。 …… 装好车以后,师傅的老爸死活不走。他说,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大半辈 子了,人突然跑了,没影了,这算怎么回事?咋我也得和邻居们说一声。你们走吧, 明天再来接我。 师傅嘟哝了一句“告别、告别”之后,就开车走了。 师傅嘟哝这句话的意思是,难道房子不比告别更重要呀。 后来,当南一民独立开车经过师傅家的那个老宅时,每次都会看上一眼。有一 次,他看到师傅的姐姐正好出来泼水。看来姐姐也因此解放了。 南一民从515 道线搬出来之后,心情非常好,他要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了。 同志们,这次,这个新的地方,是真正属于南一民的个人住宅了。如果用历史的眼 光看,“这个新的地方”,对于有家无宅的南一民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我 们都在替他高兴。但是,当时的南一民似乎还没有这种认识上的觉醒,他只是觉得, 哦,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了,老爸不必再为儿子租房子奔波了。所以,心情才非 常好,因为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并非欣喜若狂,有那种解放了的感觉,并随之产生 出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考量。 这个真正的“属于自己家”,居住面积只有8 平方米,而且,令南一民惭愧的 是,这个“属于自己的家”依旧是父亲通过他的一个山东老乡的关系搞到的。搞到 这个房子后,不能喝酒的父亲那一次喝醉了,回来后,跟南一民回忆了半宿他儿时 的那些破事儿,如钓鱼,抓蝈蝈,村头的小溪,上吊的风流寡妇,等等。 但是,在南一民的眼里,父亲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他的伟大在于,即便是这个 老同志在喝醉了的情况下,也未跟儿子讲述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的来历, 他是怎么搞到手中的,其中都经历了哪些挫折,哪些辛苦,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 少“小话”,甚至送了多少礼。老父亲都没说,只是把房屋的钥匙交给南一民,让 儿子踏踏实实地去住吧。后来,老爸的酒醒了,他没有惊动伏桌而眠的儿子,蹑手 蹑脚地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啧啧,明天还有繁忙的工作呀…… 这时候,南一民似乎明白了,当初,老爹把他们两口子弄到大翻身和515 道线 去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作为父亲,作为一个老同志,他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 但是,他并没有无视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与目标,单纯地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 去。他总是不断地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儿子的住房大事安排好———这是压在他 心上的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啊。他之所以没跟儿子讲自己的种种努力,不仅是觉得 没有必要,而且他心里明白,这种事儿子也未见感动。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使 自己心获重释。这在今天看来,南一民的父亲就好像是一个神,需要他的时候他就 出现了,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自动消失了。他只是把结果与成果交给儿子———这 不是神又是什么呢?从这一现象上看来,那个年代的住房并非单纯是年轻人自己的 事,父辈们认为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一代的老同志活得累呀。 当然,代代父亲都活得挺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