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一民的这个8 平方米的“属于自己的家”,在一个赭石色的小二楼上。1945 年哈尔滨解放之前,这个小二楼是一个日本人开的草垫子工厂,日语称“榻榻米工 厂”。侵华日本投降之后,这个日本人也走了,厂子不能要了。于是,当地的中国 人把它改成了二楼,每一层又分成一个格一个格的小屋子。格与格之间的间壁,是 用工厂里那些现成的木板隔开的,再在上面钉上一些木板条(仅在一面上钉),然 后抹上白灰就行了。墙壁自然很薄,一家打开收音机,全楼的人都可以免费收听。 南一民住进去不久,还激情澎湃地写了一篇《小楼交响曲》的小说。看来,作家的 产生不一定非在甩手无边的田野上,也可以产生在8 平米的小屋里。 既然屋与屋之间不隔音,那么家里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动作一定要轻一点, 说话一定要小声一点,不然就成了“现场直播”了。或者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一 家人再扎头小声地商量需要保密的私事。 这幢由草垫子工厂改成的民宅,没有上下水和暖气等设施。这并不意外,在70 年代之前,这座城市的民宅至少有二分之一以上没有上下水,差不多家家都烧煤烧 柴,到了早晚的饭口,城市上空一派炊烟袅袅。当然也不光如此,仰头还可以看大 雁南飞或者北归的情景。那个时代人们都喜欢仰头看天,尽管天上没有什么。 由于这样的住房,“品质”单薄、地板又不堪重负,所以,房管部门规定,二 楼上的人家,火炕是绝对不能搭的,因为地板太薄了,主要是容易引起火灾。可是, 同志们,中国的“西伯利亚”———黑龙江,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是处在寒冷的日子 当中的,不搭火墙子怎么御寒呢?所以,火墙子还是要搭的,但房管员又规定了, 只能搭半截的火墙子(这样可以减轻地板的负荷,现在叫“瘦身”),或者自己搞 一套自制的土暖气也可。 南一民搭的是半截火墙子。效果非常好,毡鞋垫儿放上去,一会儿就干了,干 爽爽地拿在手中,心里特别欣喜。 由于是工厂改成的民宅,所以,硬性加上去的木楼梯不仅非常地陡,而且还非 常地窄,这样,挑水上二楼有问题了。怎么办呢?说来也很简单,作一点小小的改 进就行了。事先在扁担前面铁钩的上端再加一个铁钩,变成双铁钩,水挑到楼下, 停下来,把前面的水桶挂在上端那个铁钩上,水桶变成一高一低,这样就可以把水 挑到楼上去了。整个姿态如同杂技表演一样。而且时间一长,“艺高人胆大”,小 楼上的每一个担水人个个上楼梯都健步如飞,样子非常自豪。 既然是“住房简史”,这里,南一民还想较为详细地跟先生们、女士们(时代 变了,称呼也得变)介绍一下这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前面说过,包括厨房在内一共8 平方米。现在看, 8 平方米太小了,以至有点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但这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意味着今后不必再去漂泊,再去当尴尬的房客了。这一点对一个个 体家庭来说很重要。当代小资们曾经说过一很成熟也很实际的话,说“有家的感觉 真好”。那么,什么是有家的感觉呢?南一民颇为世俗地告诉我说:有家的感觉, 就是一个穷人口袋里突然有了钱的感觉。 住小屋子,还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间,这就要动脑筋比智慧了。有时候, 生活的情趣就是在规定的面积内成功地完成一种精彩。通常,住这种地方小而人口 又多的人家,首先想到的是在屋子里搭一个吊铺,这样一来,“面积”就增加了, 家里的一部分人可以睡到吊铺上去,而另一部分睡在吊铺下面床上的人也可以宽绰 宽绰,会感觉特别舒服。如果家里的人口少,可以暂不考虑添加吊铺,把板铺搭得 大一些就可以了。不过,由于板铺太大,外人一开屋门,客人就到床前了,而你正 在床上坐着哪,面面相觑,来客便有点不好意思,以至有点茫然,尽管过两三秒钟 就好了。 虽然南一民一家只有他和他的傻女人,不必非搭一个吊铺不可。但是,南一民 想,一年以后呢?一年以后再多出一个人来怎么办呢?还有,我得有一个书房啊。 当然,前者的理由更充分一些。于是就搭了一个吊铺,先暂作书房。 说到这里,南一民猛然想到,那时候,他的女人怎么那么傻,对于如此窘迫的 居住条件怎么一点怨言也没有呢?看她的表情似乎咋样都行。是不是特定的时代已 牢牢地驾驭了女人们的思想与价值观呢?如果是,那“时代”可太了不起啦。那个 时代的女人们不像当代的某些女士。当代某些女士似乎个个都活得很委屈,很愤怒, 很不甘心。仅仅拥有两屋一厨根本不行的,太寒酸了,最好是拥有一栋别墅。而且 在这样的追求上立场坚定,态度刚毅,决不放弃,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任可另选一个 丈夫。这和南一民那一代傻老婆们跟丈夫不离不弃、死靠的女人完全不同。 南一民毕竟年轻,现实毕竟残酷,在八平方米的屋子里,要摆放南一民一时头 热买的那个正规的双人床,横过来挪过去,怎么也摆放不下。最后,一头大汗的南 一民只好放弃,改搭一个板铺。搭板铺就简单多了,他搞来三只长条凳,量好了, 将锯好的松木板搭上面,然后坐一坐,再颤一颤,索性躺上去来回翻翻身,感觉还 挺好,没问题,特别是铺上印花床单以后,看上去特别像样,伪装得特别好。这个 新搭的板铺还是比较大的(主要是屋子小显的),吃饭只能在板铺上摆上一个小炕 桌。如果来了年轻的朋友,大家全部脱鞋在板铺上盘腿一坐,年轻的朋友们,喝吧, 多么有滋有味的生活呀。 屋子的北面墙有一扇窗,只是这扇窗户紧贴着对面的另一幢小楼,彼此的间隔 只有二三米远。就是这幢小楼把南一民家唯一的这扇窗户堵得死死的,使得屋子里 常年不见阳光,尖刻地说,如同牢房。 其实,住在这一侧的小楼人家,家家的窗户都终年不见阳光,虽然终年不见阳 光,但他们和有日照的人家一样热爱生活,喜欢美化生活。比如,养真花真草肯定 是不行了,养不活,植物需要光合作用。但是,这难不倒热爱生活的人们,他们用 鲜艳的塑料花来装饰自己的小屋子,满足自己的审美欲望。看一看婀娜多姿、绚丽 多彩的塑料花,心情不错,而且塑料花不用浇水,擦擦灰就行了。挺好的。 这个“属于南一民自己的家”虽然只有八平方米,但额外有一个厨房,小厨房 有一平米多一点点。很好的,这样子就不必像其他几户那样,到走廊里又炒又蒸, 毫无隐私可言。 不仅如此,前面介绍过,南一民还爱好文学,仅八平方米的住屋他还奢侈地拥 有一个吊起来的“书房”。傻女人在吊铺下面做她的家务,南一民则在吊起来的 “书房”上虔诚地做他的文学梦。同志们,这个青脸的小伙子经常在吊铺上一写一 宿。为这,南一民让我在这里特别地解释一下,当时,他之所以对文学充满激情, 就是在享受一种快乐,绝不是喜欢自残,喜欢吃苦。如果真的感到的是苦而不是欢 乐,他早就不干了。就是说,写作不过是他的一种精神需求而已,甚至他根本没想 过要成为什么作家。但是,作为一个司机居然从事跨行业写作,为此,他多多少少 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他只能秘密地干———欢乐的最高品质,就是拥有一种秘密 的性质,而吊铺就是保守高品质欢乐秘密的最佳环境。 这幢小楼里的居民像一个亲密的大家庭一样,互相串门,互送自己新包的饺子、 包子、韭菜盒子等等,简直像城市里的乡村。或许,正是这种融洽的邻里气氛,使 得那个年代患忧郁症的人很少。假如某人有点什么闹心事,福利分房没摊上,生气, 条件都够,想不开,在邻里之间彼此一交流,一块儿骂骂对方的领导:领导不偏心 那还能叫领导吗?或者帮着鄙视一番工厂中某个喜欢投机钻营的人,也就没事了。 生活还要继续,今后还要好好地工作,听领导的话,胳膊指定是扭不过大腿的,大 丈夫能伸能屈才行,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孔子是谁?圣人。圣人能忍咱就不 能忍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单位要分房了,你说谁的条件不够?人人都够。但是, 狼多肉少,没办法。算个球的吧。啊? 总之,小楼里的人家都在一个个的小格子屋里欢乐地、充满激情地生活着。说 句大实话,尽管当时小楼里的居住条件如此之糟糕,如此的等而下之,但是,每一 个人都盼着下班,而不是上班。 是啊,小楼人家,家家都是烧炉子的。这样,到了星期天,整个大杂院里的人 都会利用休息日劈子,脱煤球,洗衣物。非常热闹。下雨天儿的时候,凹凸不平的 院子里就会布满了积水,于是,各家都主动出人出力,拿着铁锹出来排水,挖一个 小水渠把积水排到马葫芦里去。大家干得都非常认真,个个都非常欢乐,觉得这一 天过得有意义。同志们,南一民和他的傻老婆在这个大杂院里生活得很愉快,很舒 心。院子里的年轻人都管南一民叫“三哥”,管南一民的傻女人叫“三嫂”(南一 民在家里排行老三),长辈则管南一民两口子叫“他三哥、他三嫂”。总之,那个 时代传统文化还是管用的,有温度的,始终暖着他们这一代和他们上一代人的心呢。 大家都是在这样融洽的气氛笼罩下面,甜蜜地生活着,自信着,自豪着。 南一民和他的傻女人,在这个大杂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的大女儿和二女 儿都是在这幢小楼里出生的,一出生,她们就成为这个欢乐大家庭中的一员。这和 当代民居不同,同住一个楼的邻居,开始看到的,还是某个母亲怀中的咿呀学步的 小孩儿,隔不长时间,走廊里人喧语宏,从安全门上的窥视镜往外一看,妈亲哪, 这孩子考大学走了。 后来,南一民的大女儿去姥姥家住了,因为南一民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一家 四口人,房子有点住不下了。但更主要的是,她的姥姥姥爷有个小孩儿在他们身边 不寂寞,有乐趣。孩子去了之后,他们死活就不让孩子回来了。南一民只好放弃。 南一民成了父亲之后,依旧爱好文学,喜欢写作,那个吊铺几乎成了南一民专 用的“书房和写作间”。这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阁楼下的箱子上秉烛创作要奢侈 得多,很可以了,自己还能成大作家咋的?就是做做白日梦呗,图个乐呵呗。但是, 南一民的傻媳妇不这么看(万一他写出钱来呢,不是也能买一台凤凰牌自行车了吗), 为了给南一民创造更加舒适,更加宽松的创作环境(小孩子太吵,一天到晚,总黏 着“玩孩儿丧志”的南一民),傻媳妇决定把大女儿送到了她姥姥家。所以,关于 南一民的大女儿去姥姥家住的原因,一直有两个版本的解释。 总之,南一民一家在大杂院里生活的那些年,真的是非常幸福。尽管挑水的时 候需要爬那个很陡的木楼梯,尽管屋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尽管写东西时要像一个地 下工作者似的爬到吊铺上去做白日梦,尽管南一民在创作上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成果, 好几年也没写出钱来。但是,那些年,南一民的灵魂里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无比的 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