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到了“人如潮,歌如海”的70年代中期,南一民运气不错,搬到另一个更大的、 完全属于自己的住宅(其实并非私人房产,只是享有居住权的福利房)。这个新的 住房在南岗区的清明街上。 极简要地介绍一下清明街,以便同志们有一个环境感。 最早,清明街那一带是坟茔地,不然何来“清明”二字?这个令人惊悚的话题 就不多说了。后来,坟地被一场大水给平掉了(这一带是一望无边的湿洼地,致使 无主坟日益增多,再无新鬼入住),新来的住户大多是一些养牛人家。有的同志也 许会问为什么?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在清明街一带,居住的大部分是一些流亡到 中国的俄国人,他们在这里以养奶牛为生———俄国人是一个有趣味的民族,没有 牛奶他们就活不了,他们一下子就看好了这片水草丰沛的湿地,决定在这里安营扎 寨,并以养牛为生。他们在这里搭了牛圈、牛棚,盖了木板房(这个城市一度曾被 称为“木板房之城”。的确,二战让流亡到这里的俄人太多了),一住就住了五十 多年,在这里他们养了许多许多的牛,牛又生了许多许多的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 以后又产了许多许多优质的牛奶。直到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中苏关系一度紧张的 时候,居住在这里的俄国人觉得心里没底,才相继离开。尽管对相当多的俄人来说 这是一个选择上的错误。但他们还是走了。人可以走,但牛肯定是牵不走了。他们 一家人一家人地围成个圈儿哭泣之后,对每头牛又搂又亲,最后只好便宜地卖给了 当地的中国人,然后,一家一家像游击队的小分队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些 牛便由当地的那些对此很不以为然的中国人继续饲养,把俄人珍重的养牛业继承下 去(还有个别俄人没走,他们成了这儿的养牛技师,有些牛不太懂中国话)。中国 人虽然不喝牛奶,但做冰棍、做奶油糖、做蛋糕仍然需要牛奶啊。因此,清明街这 一带依旧到处是牛棚(仅多了一些中国式的“一面青”的平房),处处是牛叫,到 处是牛屎,依旧是牛来牛往(中间被杀掉了一部分,吃肉了),一年四季依旧是泥 泞不堪。 到了70年代中期,可爱的人民政府指令城市规划局着手改造这一带,把所有的 牛棚、木板房、“一面青”全都拆掉了(因为在他们看来除了个别婴儿,毕竟中国 人喝牛奶的不多)。又清理掉了半个多世纪陈积下来的厚厚牛屎,修筑了新的柏油 马路,并在路两旁盖起了好几栋红砖楼房。在这个火红的年代里,南一民已经从原 来的工作单位转到了城建局,在那里给局里的头头开小车了。同志们,正是这一特 殊工种使得南一民有了某种方便,经过一位孔明式的高人指点,南一民向坐车的领 导提出了住房申请,在领导不好意思的情况下,南一民在清明街获得了一套新房子。 领导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呀。 南一民的这套新房子在一楼(有点潮湿,湿地之故也),当南一民和他的傻媳 妇用新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那种幸福的心情如同见到伟大领袖一样。是啊,同志 们,开车师傅南一民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34平方米的住房了,而且还是两屋一 厨,不仅有上下水还有室内厕所(只是有点潮湿,得自己烧煤烧柴禾。不过这已经 相当好了)。这在当时来看,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住宅了。一楼是有点潮湿,但也得 天独厚,后窗外多出了一个十五六平米的院子,可以用来储藏煤和柴禾。 南一民对这套房子进行了精心的装修———所谓的精心装修,在当年不过是刷 刷墙,然后把墙裙子用苹果绿色的油漆刷一遍———这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装修了。 那个时代,老百姓的想象力还没有被激发出来。 新房子的遗憾不能说没有,还是略微有一点点,就是清明街这一带的楼全部没 有暖气,需要靠火墙子取暖。但也相当不错了。过去,南一民只有8 平米的住宅, 现在一下子猛增到34平方米,面积增大了4 倍还多,一步登上了天堂。至今南一民 还极清楚地记得,他的傻女人进到新住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南一民同志,我再也 不跟你打仗了。这话绝对是她当时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而骄傲的南一民听了之后, 牛皮地一乐,心想,妈了个巴子,这个女人心里还是有欲望有要求的呀。看来,再 打仗不能就事论事,跟她摆事实,讲道理,指责她胡搅蛮缠,而是要探究她内心深 处的真实想法才对。 同志们,做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多累呀。 南一民在这栋楼里,一直住到90年代初期。算一下,这是南一民一家居住时间 最长的地方了,南一民的两个女儿就是在这儿念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同志们可以 想想看,南一民对这套住房该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同样,南一民一家和这里的住户们处得非常好,彼此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做 到这一点没有什么特殊的渠道,仅仅是通过星期天和节假日,邻居们在院子里一块 儿脱煤坯,劈柴禾,下雨天一块儿出来排排院子里积水———就这些看似平常的生 活琐事增加了邻居间的友谊。那时候获得友谊的成本并不高。 不过,住没有煤气和暖气的房子,自然会有一些麻烦事。比如,每到冬季来临 之前,一定要打打烟囱,打掉附着在烟囱里面的积灰,以免堵塞,严重地影响做饭 和取暖。这就需要爬到6 楼的房顶上去(如果冬天上楼顶打烟囱,房盖上面雪厚, 并有积冰,一不留神,没蹬住,掉下楼去,会有生命危险)———每次上去打烟囱, 南一民站在楼顶上的感觉都非常好,心胸非常开阔,极目眺望,可以看到远处迷蒙 的松花江,可以看到附近无数个房盖、房顶,既可以俯瞰下面的街道,又可以仰望 头顶上的白云。那种感受是非凡的,感觉自己像一个超人。然后才开始“工作”, 南一民用一根粗绳子系上一块砖头,或者一个铁块子,找准自家的烟囱开始打里面 的积灰(南一民也曾打错过,兴高采烈的,把另外一家的烟囱打了———那家人在 下面明明知道,却躲在屋子里,掩着嘴嗤嗤地笑),搞得手上、脸上都是黑黑的, 牙齿白白的。有趣的是,这种潘多拉似的魔鬼形象,竟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 感、男人感。 打过烟囱,“工作”并没有结束,再回到家里打火墙子和套炉子———这些都 是过冬之前必做的,城市里所有的烧煤人家概莫能外。打火墙子也很麻烦,需要在 火墙子下端拆出一个砖口,然后,掏出沉积在里面的灰尘,一次可以掏出几大桶煤 灰和灰白色的柴灰来。同志们,那是很有成就感的。的确,人世间获得好心情的方 式是多种多样的。在干这些活儿之前,事先一定要到外面挖一些黄泥回来,因为打 完火墙子之后,还要砌上火墙子的砖口,还要套炉子,这些都需要黄泥(和少量的 砂子)。总之,这些活儿需要干整整一天。到了黄昏时节,他母亲的,终于干完了。 于是,南一民骑上自行车去附近的澡堂子洗澡……泡在热水池里,南一民心想,一 民同志,这回可以放心过冬啦。 南一民对于这个楼的美好记忆,还有后院的那几只野猫。在南一民居住的那些 岁月里,这些到后院里常来常往的猫换了好多茬儿了,而且,一代一代,猫的花色 品种也在不断地变化,一茬是花的,一茬是白色的,一茬是杂毛的,各种各样的颜 色都有———生命之神俨然一个魔术师呀。而且多年来,这支猫的家族始终跟南一 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当南一民在靠窗的桌子那儿写作的时候(南一民是多么的 可笑),它们就趴在窗户外面看着南一民,南一民觉得那个场面不仅非常童话也非 常神圣,至今令南一民难以忘怀。 按说,从8 平方米的住宅到了34平方米的住宅,这应当是一个了不起的飞跃了, 应当知天下之大足了。但是,人是容易忘本的,他们永远不知足,南一民也不例外。 好了,同志们,我们还是以人为本,为南一民找一些客观理由吧。由于他住的 这个屋子天天需要烧煤烧柴禾,风雨无阻,寒暑不计,一年365 天,天天如是,年 龄渐渐大了的南一民身体的确有些抗不了啦,感觉有点弄不动啦,直喘粗气。于是, 从他的内心深处开始对住房萌生出新的渴望了,并开始频频幻想:有朝一日若能住 上有暖气又有煤气的房子那该多好啊,那我该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啊。 古人说得好,吉人天相。就在这个时候,南一民的一篇小说意外地得了个全国 奖。这对南一民居住的这座城市而言,是全国小说奖的历史性突破。太好了,这样 一来,南一民就有资格申请要一个有暖气又有煤气的住房了。当然,这个所谓的 “资格”还要仰仗当时的社会气氛和文化氛围的支撑———同志们,气氛是可以左 右决定的。这就是机遇,机遇就是气氛,气氛是机遇的沃土。再加上当年这座城市 还是比较重视文学创作的,这样一来,在客观上构成了南一民申请要房子的很好的 气氛,至少说发挥了推动作用。谦虚又可怜巴巴的住房申请递上去不久,很快,南 一民得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这个新的住房在松花江边上,南一民称它为“临江第一楼也”。尽管这套新的 住房总平积只有36平方米,但它是3 楼,北窗临江,有暖气、煤气(太好了),等 等,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而且,临江处还伸出一个凉台,在那里可以凭栏眺望一 泻千里的蓝色大江。由于这栋楼与江畔公园近在咫尺,江畔公园几乎成了南一民的 私人花园,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坐在长椅上看当日的报纸。 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南一民眼里的陌生人多了起来…… 搬进新房以后,南一民为自己的新家安装上了热水器和电话,感觉非常好,电 话也畅通无阻,声音非常清晰,感觉很绅士,很中产阶级。相反,令人大惑不解的 是,他的傻女人反倒不满足起来,开始跟他上演“金鱼和渔夫的故事”来。但是不 管怎么说,毕竟新的生活开始了。 现如今,南一民这种临江位置的房价,已经飙升到每平方米八千元以上了,如 果同样条件,在上海和北京,那至少每平方米在三万元以上。 南一民在这里住了大约十年。在这十年当中,城市的房地产业不断地创历史新 高,不夸张地说,等于是他们又重建了这座城市———这在非战后的和平时期是从 未有过的人间奇迹、城市奇迹。市民们在这短短的十年里,至少更换或者增加了一 套以上的住宅,都纷纷扩大自己的住房面积。这对每一个市民而言既是一种精神压 力,也是一个无耻的挑战。为了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的精神需求(而不是生活需求) 和应对下流的挑战,于是,他们动用自己的全部积蓄,或者用吃亏的贷款方式购买 新的住宅,以求得一种“姿态”上的平衡,以及后继而来的小市民式的优越感。 …… 十年之后,南一民在他的傻女人固执的坚持下,不得不放弃了这套小房子(卖 掉了),又搬到了一套100 多平方米的住房里去了。关于这一情景及感受,同志们, 南一民不想再说了。道理非常简单,因为,现在拥有100 平米的私人住宅太普通了, 比起那些二三百平方米的复式民宅,前者已经有些气短、表情有些尴尬、精神有些 郁闷了,面对他人的询问时,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小小住宅进行自圆其说了。所以, 他不说也罢。但是,南一民真的是什么也不想说么?从零平方米、八平方米,到一 百平方米,已经增加了十倍了,太伟大了呀。 南一民看着我的眼睛说,您知道,并不是我变了,而是时代变了。你是想让我 欢呼吗?告诉您,此时此刻,我一点欢呼的心情也没有。 我听之后,乐了。 南一民长叹了一声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阿成老哥,我并不满足——— 我警觉地问,你还想干什么? 南一民一脸悲怆地说,对于未来的个人住房,这些日子我很有些不切实际的想 法,为此我很郁闷,很不开心,心里堵得慌。前几天,我和几位朋友一块儿喝茶的 时候,其中的一位问我,一民,最近心情咋样?我说,不好。说着,我还流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