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初,范晓斌是局财务科长,兼管大桥办的开办费账目。开办费基本上由前任 局长支配。每个月底,局长都要提取二十万现金,说是陪厅长到香港澳门花销。回 来报账,除了飞机火车票属正规单据,其余全部用白条充账,局长说是送了,送了 多少送给什么人局长没说,范晓斌没问。但是直到有一天,前任局长让他汇两百万 元到广东一家贸易公司,他才引起警觉。交通局和大桥办与这家广东公司既无购销 合同也无业务往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平白无故汇两百万出去,要是出了问题他这 个财务科长可担待不起。范晓斌多了个心眼,他有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在省纪委 信访室工作,他把情况简单地给同学说了,央求他出面查一查这个公司的背景资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家广东贸易公司是澳门赌场“大耳窟”设在广东 专门用于给官员赌博洗钱的公司。那位同学当即给省纪委领导作了汇报。后查实, 光厅长每个月都要去澳门一试身手赌上一把,并且逢赌必输,都是业务单位的人给 埋了单。最后一次竟然输了两百多万。国家安全部的人早已盯上了他。范晓斌不揭 穿,国安的人终究会掌握他的犯罪证据。光厅长落马是迟早的事。 摸清了这些情况,景正中觉得自己应该出面帮帮范晓斌,在机关里树树正气。 市里有些不知情的领导都认为是范晓斌吃饱饭撑的无事生非举报厅长,使一点五亿 大桥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让市政府背上沉重的包袱。局里的人则认为范晓斌愣 出风头把光厅长挑落下马,带出一窝案,使局里和省厅的关系弄僵,搞得局里无颜 对省厅。他不能让大家把怨气责难牢骚统统泄向范晓斌,让他一个人独自背负这莫 须有的罪名。他要尽量淡化范晓斌在光厅长落马中所起的作用,便于他“合群”, 尽量弱化范晓斌在这件事情上的主动,不能让他“拔尖”,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不 致遭受孤立和非议。 景正中召开了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主要议题是号召大家再次向灾区捐款。 在最后的讲话中,他不动声色,平静地有如叙述一件家常故事。他讲道,昨天,市 民政局负责救灾的副局长给我打电话,询问范晓斌是不是我局干部。我说,是呀。 那位副局长说,从民政部赈灾司反馈到我市的情况,范晓斌以个人名义向地震灾区 捐款三万元,是目前我市个人捐款最多的一位。希望你景局长好好表扬一下。放下 电话,我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一个结婚才几年每月只领不到两千元工资的小干部, 能把省吃俭用下来的三万元钱不声不响不张不扬地捐向灾区,让我看到了真,看到 了善,看到了中华民族传承下来的爱心和美德!范晓斌给我们交通局争了光彩撑了 脸面。 景正中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话锋突转,声色俱厉,这么好的同志,现在 却要遭受孤立,就因为他提供线索让原任厅长“双规”。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大 家,范晓斌不提供线索,国安的人也找到了把柄,省纪委正要立案调查,原厅长落 马是必然。范晓斌只是出于职业操守,为两百万资金的安全考虑,向他的同学询问, 应该算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大家把一点五亿银行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的罪过推加 给范晓斌,完全不合常理!让正义变得猥琐,让良知变成扭曲,让真理变为罪过, 这不是什么正常现象。这样下去,今后谁敢举报贪腐,正义何日能扬眉吐气? 景正中的讲话在机关干部中颇有震动,从现场募捐资金来看,收到捐款近十万 元,比第一次多出将近一半。袋里总是空空如也有一角钱被老婆拿走两个五分的梁 科长,捐了七百元,两百元是向老婆要的,还有五百元是从皮鞋的垫层中抠出来的, 是他攒了两年的“牌本钱”。会议一结束,大家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议论开了。 局里有一位当了十八年科长人称“嚼筋”的黄必树,有把蚂蚁嚼得斗过大象的本事, 也有把黑东西嚼得白晃晃的骗术,更有把没影的事儿嚼得有模有型的技能。他专门 嚼别人的舌根,谁受表扬了他嚼,谁受批评了他嚼,谁家有好事他嚼,谁家有丑事 他也嚼。他嚼人的话像喷洒了剧毒农药一样,伤心绝情毒人。他曾把人家好生生的 一对夫妇嚼散,把局里两个中层干部嚼得操拳挥掌大打出手,还把局里的一个老处 女嚼得无法安身调往外地。一进办公室,他就当着办公室的几名科员说,范晓斌真 他妈福气旺呀,出了三万块钱,名扬全市,划算。景局长还为他叫穷,他那漂亮风 骚的老婆媚眼一勾骚劲一来,不知迷倒多少达官贵人,广告收入源源不断,三万块 钱只怕是她老婆抠下的一点牙祭。这男人啦,当王八吃软饭也快活咧。屋子里顿时 一阵轰笑。 刚好范晓斌路过,伤人的话嘲弄的笑像钢针直刺五脏六腑,前几天,他也听到 过黄必树嚼过自己,说,范晓斌举报厅长,一人得功,全局遭罪。现在咱们连省厅 的门槛都不敢踩啦。这种人先害别人后害自己,必遭报应!当时,他没太在意。可 是今天如果再放过他,不定他会嚼出什么更恶毒更没影儿的事。他冲进办公室,左 手揪住黄必树的衣领,右手一记勾拳击向黄必树,说,你这个老杂种,嚼死人不偿 命,我让你嚼! 突如其来的一拳正中鼻梁,黄必树眼冒金花头晕脑胀,鲜血汩汩直往下掉。他 抹了一把血,扯住范晓斌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范晓斌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右食指指向他的眼角,恨恨地说,这 次只揍扁了你的鼻梁,下次听你再嚼,老子割掉你的舌根,让你自个儿嚼自个儿听。 说完,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黄必树从进机关到现在,总是找别人的茬说别人的事,不说没人敢打他,就是 当面也没人敢说他,因为别人怕他无中生有乱嚼一气,惹不起就躲。因而他越嚼越 来劲越说越有理,在机关里舍我其谁唯我独尊。今天遭受如此大辱,黄必树觉得把 今生今世的脸丢尽面赊光。他捂着鲜血直冒的鼻孔,跑到走道里,像泼妇骂街一样 骂道,范晓斌,老子和你没完,老子要到市里告状,整死你这个王八蛋! 黄必树的叫骂声惊动了全局的人,大家围拢来看热闹,没一个上前去劝。大家 心里特解恨,巴望不得范晓斌再来几下,索性把他打个人仰马翻闭嘴禁语。景正中 赶紧过来,把他拉进办公室,递给他纸巾,让他擦净血渍,接着询问事情的经过, 黄必树一五一十作了回答。最后,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道,景局长,现在是以 人为本时代,他范晓斌凭什么敢打人?不就是仗着他有个风骚老婆会勾引当官的男 人能够给他撑腰么?咱把这条老命拼上了也要和他斗争到底!您得为我作主!真是 狗改不了吃屎,打死也不长记性,三句话离不开嚼别人的舌根。景正中问,你要我 作什么主?黄必树似乎来了劲儿,振振有词地说,首先他要写书面检讨,张贴在局 公示栏里。第二他要当面向我赔礼道歉。不然,咱就去派出所报案。景正中拉下脸, 问黄科长,你张口闭口范晓斌的老婆偷郎养汉,有证据吗?黄必树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听别人说的,外面……外面……都在传。景正中严厉地说,你是以讹传讹。你 到派出所告他打你,至多是个治安处罚,但范晓斌和他老婆如果到法院告你诽谤, 你可能要吃官司。你自己权衡该怎么办吧!黄必树急红了脸,心有不甘地问,景局 长,那我这不是白挨揍了吗?景正中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息事宁人地说,黄科 长,有句俗话叫“断了手臂往袖里塞”,悖理了就不要强词夺理,长个记性吧,五 十岁的人,积点口德。现在讲和谐社会,多说好听的话。 黄必树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阉鸡走出了办公室。 景正中这次没有批评范晓斌,倒不是他要助长这种打人风气。黄必树在机关呆 了二十多年就嚼闲话嚼了二十多年,每个人都被他嚼到了,但就是没人敢动他,大 家像瞎子见了鬼似的,尽量不沾他不撩他,由着他去嚼由着他去编,见怪不怪习以 为常。机关里正气不扬邪气上涨。而范晓斌敢于打他,代表了一种正义。伸张正义 动用武力又何妨? 打架事件仅过两天,周六下午,吃过晚饭,景正中刚转路回来,突然接到辖区 派出所一位刘姓副所长的电话,告知他单位干部范晓斌赌博被抓,让他去领人。 景正中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在大门口撞见了匆匆而来的周雨菲,两人来到 接待室,刘姓副所长说,下午四点钟,我们接到举报,范晓斌伙同他人在天河宾馆 508 号房间斗地主赌博。我们立即派人抓获,当场收缴赌资六百三十五元。三个人 已经做了笔录材料,现已送到市局法制科裁决。你们准备好钱领人吧。 他们斗多大的地主?景正中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五元钱的底子。刘姓副所长回答说。 这能叫赌博吗?你们不是有不成文的规定,抹牌带彩一元两元五元不算赌博也 不抓吗?景正中盯着刘副所长问。 我们从没这种规定,只要来钱,就是赌博。刘姓副所长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 地。 麻将馆里那些爹爹婆婆打五元钱的晃晃,纯属是消磨时光,也算赌博吗?景正 中耐着性子问,见刘副所长没答话,他便以训诫的口气说,刘所长,斗点小地主抹 点小麻将不伤筋动骨,已成为我们老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娱乐方式,是利于安定 有助和谐的好事,你这样又是抓又是罚,不是在维稳而是在添乱。 刘姓副所长深知自己讲道理讲不过眼前这位局长,便直通通地说道,我奉命抓 赌,没啥可讲。要讲道理,你和我们所长讲去。 正在这时,送案卷到市局裁决的一名警察回来,把裁决书递给刘姓副所长,说, 每人罚八百元。 听到裁决结果,呆在旁边一声没吭的周雨菲憋不住了,她不无讥诮地说,斗五 元钱的地主治安处罚八百元,只怕是“天价罚款”,比抢钱来得快呀。 你不要在这里冷嘲热讽,告诉你,这起赌博案件我们严格按程序办理,没有丝 毫越规,你要是不服,可以提起行政复议。你还可以去告呀。你们不是专门告别人 的吗?后面的诘问意味深长,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景正中想,完了,听话听音,派出所是受人指使去抓的牌。和他们这帮子人讲 不出道理,只能搬大菩萨来压了,便走到一旁给公安局局长打了手机,通了但无人 接听。他又给政委打,接了说在外地考察,问他有什么事,他哼哼哈哈一阵过去了。 千里迢迢的,为这点小事烦扰人家,值不值得呀?何况和局长政委只算是“面子上 的关系”,根本没什么深交,要是人家把“拦头板”一打,你还真没辙咧。细细想 过,便断了这份念头。 景正中走到刘姓副所长身边,说,罚个百把块钱说得过去,也拿得出来,罚个 千儿八百的,对于一个小干部来说,确实很困难,刘所长就通融通融吧。 刘副所长板着脸,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冷冷地说,局里的裁决就是命令,我 们岂能更改?您当局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看到景正中受一个小所长的轻慢,周雨菲心里十分难过,她赶紧从包里掏出钱, 说,我们认罚,我们认罚。 景正中捉住周雨菲拿钱的手,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你给我把钱收起来!接着 他面向刘姓副所长,说,这个裁决不合理,钱我们不认罚!语气坚决,挑衅味很浓。 不罚?那我们就继续关押!刘姓副所长不甘示弱脱口而出。 你敢关押?他们是罪犯吗?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景正中得理不饶,层层追问, 咄咄逼人,弄得刘姓副所长脸色赤红,无言以对。 平时都是只有派出所警察向别人撒野讲狠的份,今日却被别人搞得理屈词穷狼 狈不堪,呆在旁边的一个小警察耐不得烦了,他把桌子一拍,恶狠狠地说,对这些 赌博佬不罚款就要关押,关死人咱偿命! 血直往上涌,脸上的肌肉愤怒地颤抖,眼里喷着火般的目光,景正中拍桌怒斥 道,胡搞! 咱就胡搞,你能把咱怎样?我警告你,这不是交通局,由着你拍桌打椅!小警 察双手捏拳,像一尊作好准备上擂台的武士,气势汹汹地向景正中逼过来。 景正中没有退却,他凛然而立,攥紧拳头,暗自使劲:只要你敢动手,咱就拼 死自卫。虽然不是对手,但咱也要咬一口。即便被打挨揍,绝不让你们这帮人把理 儿占了去! 箭在弦上,枪已上膛。 周雨菲旋即插在两人之间,赔上笑脸,说,算了,算了,我们认罚。便把八百 元钱丢在桌上,到留置室里接出了范晓斌。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她感叹了一句,真 是门宽衙门大,有狠就是理! 周一早上一上班,周雨菲打来电话,让他迅速查看桃都网。景正中打开电脑, 点击进入桃都网,在网页的中间,黑字标题特别醒目赫然可见:《交通局一干部赌 博被抓局长大闹派出所》。不用打开内容,他也知道把自己描成了一个妨碍公务无 理取闹的丑角形象。沉思须臾,他立刻反拨周雨菲的电话,说,雨菲,你迅速着笔, 赶写两篇稿件,一篇稿件叫《我在派出所的亲闻亲见》,主要是澄清事实彰显真相 ;一篇稿件叫《派出所名曰抓赌实则捞利》,主要是分析原因揭露实质。写完后, 你去找桃都网的胡主编,我马上向他打招呼,争取中午登载出来。 三天后,市纪委书记老方约请他到办公室谈事,不用问,景正中也知道方书记 约见的意图。派出所已将范晓斌等三人赌博的卷宗材料呈送到了市纪委,市纪委按 照条例规定要对参赌干部进行党纪处分。最要命的是,市纪委去年曾和机关公务员 签订过《戒赌承诺书》,明确规定参赌一次要开除党籍。市纪委要真追究下来,范 晓斌等三人的政治前途宣告完蛋。 走进方书记办公室,方书记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很是盛情。寒暄过后,方书记 便切入正题,和善地问道,范晓斌的事情该如何处理?看来方书记对这件案子也心 存疑惑颇感棘手。景正中摸准了方书记的心思,便无所顾忌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件事不能处理。如果处分范晓斌,只能在老百姓中留下笑柄。方书记面呈难色, 说,公安派出所那边盯得很紧,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昨天我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问范晓斌赌博市纪委处分不处分?如不处分,他要上告到省纪委。看来不给个结论, 公安派出所只怕不会善罢干休。景正中喝了一口水,赶忙献计道,方书记何不来个 网上投票,让市民参与,掀起一场大讨论,如果大多数市民同意处分范晓斌,您再 作处理也不迟。如果大多数市民不同意处分,那就代表一种民意。方书记,从保护 举报者的角度,您应该保护一下范晓斌。我琢磨着,从派出所抓赌这一系列情况来 看,是蓄意为之,彻头彻尾的一种报复行为。 方书记沉吟好久,才说,你的提议可以考虑。这件事情相当复杂,已经闹到书 记市长那儿去了。接着方书记突兀地问,听说范晓斌前几天把一位老科长打了?景 正中很惊讶,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怎么一下传到方书记的耳里?他点头说,有 这么回事。您的耳目真广呀!方书记笑着说,不止这些呢?有人状告你和范晓斌的 记者老婆有一腿,什么事情都袒护他,还想提拔他。还告你丧失原则,大闹派出所, 千方百计为他开脱赌博之责。景正中张大口,很想解释几句,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书记很体谅似的说,景局长,你的为人,我不相信会有这档子事,但注意点好, 舆论杀人呀!他感激地望着方书记,一个劲地说是是。 市纪委就范晓斌等三人斗五元地主之事组织了一次网上投票,参加网评的达九 百八十人,同意处分范晓斌的只有二十五人,占0.05% ,不便评判的三十人,占0.06%, 不同意处分的九百二十五人,占到99.9%.对于市公安局移送过来的赌博卷宗,这是 市纪委唯一一例当事人没受处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