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市委书记罗海涛办公室里出来,景正中的心情特别压抑特别沉重。一见面, 罗书记凝眸久望,让他感到一种期望,更感到一种君威。罗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调 你景正中到交通局当一把手是看中你的正派、果断和公关能力,好多人都盯着这个 位置,毕竟是强势部门,但我力排众议,独选你去。接着罗书记话语中流露出了不 满和失望:调动时跟你谈话一再重申,要求你在三个月内无论如何要把一点五亿的 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现在都过去四个月了,怎么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一点实质 性进展?市里财政状况不好,省建行准备起诉,法院一旦封存我们的财政账户硬扣, 麻烦真大了,既被邻近县市笑话,更给财政带来巨大困境。最后罗书记下了死命令 :景正中,你丢掉手头的工作,给我驻守省厅,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完成转贷,不然 ……罗书记戛然而止,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景正中听得出尾音。他设想了一下, 无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不转贷成功,我无法交代。这是最好的。二是不转贷成功, 不要来见我!这也能接受。三是不转贷成功,你给我引咎辞职!这是最严重的,让 他浑身发紧一阵后怕。转而一想,又感到释然,辞职就辞职,有什么大不了的?无 官一身轻。当这个破官,没好路走老百姓骂,为转贷的事领导压,心理负重,神经 紧张,再干几天,不崩溃才怪咧! 三个月,九十天,说快就快弹指间,说慢当然还有做工作的时间和余地,现在 主动权在省厅在一把手厅长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让人手足无措。具体负责转 贷工作的杨副局长和两个科长在省城驻了三个多月,每天和省厅的干部一样上班下 班,脑壳都想破,法子都使尽,就是没进展。杨副局长每天给他打电话汇报完工作 后就大倒苦水,要求换人,说热脸挨着人家冷屁股,人搞贱脸搞丢尊严搞没,活像 一个太监,碰到和尚叫姐夫,受的那份洋罪没人能够体会。他一边安抚一边劝导说, 你在交通战线呆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让别人去摸头不知脑,工作 不是更难吗?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杨副局长口上有牢骚心里有怨气,但工作毫 不含糊,每天带着两位科长守在厅里打探情况没挪半步。 景正中接通了杨副局长的手机,问他在哪儿?杨副局长说在省厅。景正中问, 厅长在办公室吗?杨副局长说正在厅里开会。景正中说,你在那里守着,我立马往 省厅赶。 桃都到省城个把小时车程,上午快下班时,景正中赶到省厅,厅长办公会刚结 束,厅长从会议室一走出来,景正中便笑吟吟地迎过去。厅长问候道,来啦。景正 中谦卑地笑着答道,又来打扰您啦。厅长又问,还是为转贷的事而来?景正中点头 哈腰地说,是。厅长走进办公室,放下笔记本,指着旁边的沙发,让景正中坐。厅 长问,大桥建起快一年了,那个接线工程咋还未完工?景正中答道,也是资金没有 落实,弄成了个胡子工程。厅长说,桃都建大桥,不能什么都依靠国家省里投资, 该放血的还得放血。大桥建起来闲着,不能发挥效益,这是一种犯罪!你回去后迅 速落实接线工程,快点让大桥形成收费。收费后还息,省建行也不会逼得那么急那 么紧了。转贷之事,接线工程完工再说。厅长老成持重,举止不慌不忙,做事慢条 斯理,说话滴水不漏,但今天的这番话总算露出了点口风。景正中像抓住救命稻草 一样欣喜若狂,他把胸脯擂得山响,信誓旦旦地说,请厅长放心,我们力争在一个 半月内完成接线工程!厅长赞许地点了点头。 从厅长办公室出来,景正中的双腿像安上了弹簧,轻快而矫健,他午饭没吃, 坐车往回赶。 接线工程也是块腊肉骨头,坚硬难啃,要是好办,早就应该完工,拖至今日, 实属无奈。 建造桃都汉江大桥,应该是桃都市和江北岸邻市共同受益,但从动议到立项到 贷款以及建造都是桃都主动,并且都是桃都市交通局拿在手上。大桥经过邻市进入 城区有五公里的泥巴路,按理说应该全由邻市投资。但邻市说,大桥是你桃都要建 的,不建大桥,我们就不必修这条路。谁出这笔投资怎么也定不下来,只能由省厅 定夺。原厅长专门召集两市市长进行协调,五公里路得投资两千万,原厅长发话, 让桃都和邻市各出一千万完成接线工程,桃都市负责发包和监督工程质量。两市市 长均同意这个方案。桃都的一千万很快到账,而邻市却左搪右塞东推西卸,工程款 一直不到位。铺修接线工程的施工公司,是原厅长老家的市政公司,他们仗着原厅 长这座靠山,不怕做了工程接不到款,因而抢时间赶进度,很快就完成了工程的大 半。邻市的工程款杳无音信,无奈,他们去找原厅长,原厅长再次给邻市市长打招 呼,市长表面答应暗里拖着。邻市觉得,桥是你桃都建造,名誉归你桃都拥有,我 们不出钱,你桃都也得完成这段接线工程,不然,你的大桥建得毫无意义。有了这 种坐享其成的想法,邻市当然不会轻易拿出这一千万元工程款。原厅长大为光火, 但也拿邻市没办法,最后许诺从别的地方调度资金补这个缺,万一不行,今后从大 桥的收费中优先解决。厅长的话犹如给了施工公司一个板凳,让他们感觉到踏实。 但没过几天,厅长便被“双规”,一千万资金成了“海市蜃楼”,施工公司感到问 题严重便停工讨钱。讨钱未果,他们便在路上砌了一个临时工棚,十个人驻守工棚, 遗留下来的路不铺,人也不撤,双方就这么耗着。桃都方派人去协调,他们说,要 修路,拿钱来。要撤人,给清工程款。双方各自据理,互不相让,斧头把越斗越紧。 一桩老大难问题就这样搁置下来。 车到局院子里,景正中没有下车,他让司机打电话要范晓斌下来,陪他一同到 邻市去看看接线工程。 范晓斌几乎是小跑着下来,坐进了副驾位置。你把接线工程的进度及付款情况 具体地说一说。景正中靠在后座上,对范晓斌说。 接线工程已完成工程量的三分之二。五公里路的基础全部完工,还有两公里没 铺水泥和柏油,我们只付款一千万,按工程进度,我们最少还得付施工队三百五十 万。范晓斌说。 我们付三百多万,施工队同意撤出吗?景正中问道。 半年前付这笔款,他们巴望撤出,但现在他们坚决不撤! 为什么? 他们有揩鼻涕的由头。我们大桥办违约,没按合同日期付款,更重要的是,他 们认为是桃都人让原任厅长落马,要出桃都的洋相,让你的桥通畅不了。 要是付他们款,让他们完成接线工程呢? 他们同意干,但要追加预算一千万。 那不是狮子大张口吗? 工程只是个扯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为原任厅长出口恶气,捣你桃都的 蛋。 那真还成一个死结啦。就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结?景正中抬起身,凑近前座的 范晓斌,问道。 很棘手。范晓斌说。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小车驶上桃都汉江大桥,八车道的桥面宽阔平坦,高耸入 云的主桥墩,暗红色的斜拉铜管,从眼前一晃而过。 小车驶过大桥,跑过一段缓坡,到达了接线工程所在地。一堵高约一米的砖墙 横跨路上,上面用白石灰写着一行字,“做工不给钱桃都不要脸”。一栋小工棚砌 在路中央,几台大型的铺路设备横七竖八摆在路上。景正中和范晓斌绕过砖墙来到 工棚,只见十个山里汉子光着膀子围在一块“端火锅”,屋子里乌烟瘴气闹闹哄哄。 见有人来,工头模样的人站起来,说,你是姓景的局长吧,是不是给我们送钱来了? 景正中笑了笑说,没钱送,但我可以给你们送来新的合同。工头摆摆手,说,使不 得,使不得,你们桃都政府是他娘的流氓无赖政府,没半点诚信,要谈合同,先付 违约金再说。 我们景局长可是解决问题来的,说话不要那么冲,心平气和谈吧。范晓斌插进 来说。 姓范的,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让我们怎么心平气和?铺了路不给钱,连窝 点都不给一个。你们让我们完成余下工程,什么都涨得稀巴烂了,还按原价格和我 们结账,我们做得来吗? 像你们这么久拖不动也不是办法呀?景正中敲道。 混一天是一天,反正每天有吃有喝有牌打,悠哉着咧。 你们这样影响大桥通车,对国家损失巨大。范晓斌严厉地说。 国家有损失,我们的损失谁管?你们桃都人忘恩负义,三娃子(原厅长小名) 给钱你们建桥,而你们却举报他,让他进了局子。是你姓范的告的密吧?工头眼睛 里喷着火,问道。 我出于正义提供线索有什么不对?范晓斌理直气壮迎头还击。 工头喊道,大头、二柱,快拿锹来,砍死姓范的这狗日的东西,就是他把三娃 子告了。瞬时,屋子里的九个民工手持铁锹跑了出来。 景正中推了范晓斌一把,范晓斌旋即向小车跑去。 告诉你,姓范的,咱们老区出过一百多位将军,也出过一百多个土匪,咱们这 些流寇没别的,就秉承了他们的血统:不怕死把命拼。你给老子听好,不打断你的 肋骨,老子十个人不是人养的东西!工头对着跑远的范晓斌恶声恶气地喊道。 在返回的路上,景正中叮嘱范晓斌说,接线工程的事交给你这个协调办主任。 这件事情很复杂,警力不能用,看来只能另辟蹊径。千万不能和他们斗气闹僵。明 天市里有个会,后天我们再碰一下。你先考虑考虑,争取和平解决。 等着您的和平解决,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范晓斌用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口吻说。 你觉得和平解决行不通,那你有本事就现嘛。范晓斌,如果你能顺利解决这个 问题,我陪你斗几天地主。景正中好像在开玩笑,但玩笑中透着认真劲。 那成吗?斗赢了您您不高兴,斗输了您我不甘心。所以我还是不做这费力不讨 好的事了。 范晓斌,斗地主不要只讲输赢,主要是娱乐。景正中特别强调道。 而我更看重的是技巧。范晓斌顶撞道,我不习惯和水平差的人斗,烂了自己的 水平,我也不喜欢和官员斗,要取娱他们,打“业务牌”,扭曲个性。 两个人虽是针锋相对,但很是投机。 第二天上午,景正中在市里参加全市安全生产会,会场里手机屏蔽,十二点散 会走出场,手机上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他翻开短信一看,局办公室主任发来三条 短信,内容一样:景局,范晓斌在接线工地被打成重伤,现正在市一医院急救室抢 救。 他的心忽地一紧,突生怜意,眼泪差点滚落下来。细细一想,又有点恼恨范晓 斌,昨天千叮万嘱让你不要和他们斗气,多做劝和化解工作,怎么一天不到就与民 工发生格斗被打成重伤?这不是使本来复杂难缠的接线工程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了吗? 市一医急救室在二楼,景正中匆匆赶到,急救室的大门紧闭,周雨菲坐在墙边 的靠椅上低头哭泣。他走过去,问道,雨菲,不要紧吧? 周雨菲抬起泪眼蒙的脸,伤心地说,上来十个民工,你一拳我一脚把他的脾脏 打裂了,大出血。 这帮民工怎么下手这么狠毒?他恨恨地说,转而安慰道,现在医技这么发达, 不会有事的。 他真是命苦!不就是举报了一个腐败分子吗?好像成了公敌。总像自己犯了什 么大罪,总是在想办法赎罪。昨天晚上,他和他弟弟在客厅嘀嘀咕咕商议了大半夜。 我真担心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弟弟叫什么?是干什么的?景正中警惕地问道。 范晓刚,在开黄砂站,手下有很多人,是城区有点名气的“拐子哥”。周雨菲 答道。 正在这时,身高马大一脸凶相的范晓刚跑了过来,急问,嫂子,哥没事吧? 正在抢救,你和你哥到底干了什么?周雨菲追问道。 哎———范晓刚懊悔地叹了一声气,用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勺,说,我哥 为了公家的事把命都不要了。昨晚,他专门找我到你们家,说大桥接线工程上住着 一帮民工赖着不走,动也不敢动,闯又不能闯。他让咱兄弟俩去合演一出“苦肉计”。 他说那帮民工对他怀恨在心,他去他们必定围攻他,就让他们把他打伤,让我借这 个理由把他们赶离接线工地。我说,何必要你去挨顿打,我带一班人轰走他们不就 得了!哥说,能走早就走了,这一班寡骨溜筋的流寇不那么好缠,捏不住他们的疼 脚他们不会轻易屈服。 那班民工走了吗?景正中问道。 我刚才带了三十个弟兄两车人,把他们赶得抱头鼠窜,工棚也给他砸了,横在 路上的墙也给掀了。要不是哥反复叮嘱我不打伤民工,我的弟兄把十个人只怕要捣 成肉酱。 景正中的心一抽一抽的,眼泪瞬时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