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线工地上,原施工公司驻守的十个民工自知重伤他人罪不可赦,不得不丢盔 弃甲逃回老家,连工程款也没敢催讨。市交通局下属的五洲工程公司进驻工地,施 工进度一天一个样。五洲公司的一把手经理老何驻守工地亲自指挥,更加快了工程 进度。光着脑袋在烈日下暴晒得黑不溜秋的何经理欣喜地说,景局,至多二十天, 接线工程即可竣工,您只要把钱给我们备好就行了。景正中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 工程还没影儿咧,就知道钱,钱,做完再说。何经理接过水,咕噜一下,瓶空了。 他歇口气,说,行,我在这巴掌大的工地上投入了两百多个劳力,负责保质保量完 成任务。说完就到那边张罗去了。 景正中从心里涌出的是那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只要接线工程竣工,大桥即可收 费,就有了要求厅长转贷的筹码,一点五亿元贷款转为国家投资似乎触手可及了。 从厅长发话修通接线工程迄今不过二十天时间,进度如此快捷如此顺利真得感谢范 晓斌,要不是他别出心裁出招当机立断行动以命相搏牺牲自己,那些留守民工不知 会赖到何时,伤神费力也不见得能把他们请出。他此时特别想见到范晓斌,品味他 挂在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感受他耸肩吹哨吊儿郎当的神情。局里一位副局长年初到 点退下,组织部要补个人进班子,大家都看好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工程科长胡刚, 可他怎么也看不上眼,以观察为由按下了此事。现在看来,范晓斌才是自己心中的 最佳人选。他富有爱心,又有正义感,还敢于作自我牺牲,这么好的干部真是难得 一遇呀。虽然有时有点满不在乎有点桀骜不驯,但只要引导得当,必是一个可造之 材。然而,市领导那关怎么通过呢?要是他能在一点五亿资金转贷上将功补过,那 该多好呀!对,把他推到省城,让他在转贷上建功立业。目前形势所迫,指望杨副 局长一行人按部就班至多当个耳目探探情况,根本难得突破,这就需要一个人打破 常规跳出窠穴剑走偏锋,兴许能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而这个人非范晓斌莫属。景 正中打定主意,便拿出手机,换上前不久移动公司做活动时送给他的一张充值神州 卡,给范晓斌发送了一条短信。 第二天,景正中打通周雨菲的电话,问道,范晓斌恢复得怎么样?我有十天没 见着他,还在医院吗?周雨菲咯咯笑着说,难得你大局长还记得你的虾兵小卒。他 恢复得很好,昨天出院了。他嘱咐道,毕竟伤了一次元气,应该多住几天。周雨菲 应和道,怎不是呢?可他就是不听,昨天一出院就跑到省城,还说要在那儿住上十 天半月,也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名堂。 嗨,动作还真快!短信起到作用了。景正中想。但这个性情飘忽捉摸不定的人, 在省城会干些什么呢?景正中的心悬了起来。他提醒道,雨菲,你可一定要掌握他 的行踪。周雨菲大大咧咧地说,大局长,放心吧,有一点可以保证,范晓斌不会违 法乱纪。 尽管周雨菲满打包票,但景正中的心总是无法安宁下来。 接线工程竣工那天晚上,景正中在桃都大酒店宴请了五洲公司的何总一行三人。 酒过三巡,老何就借着酒劲开口讨要工程款,景局长,别人说十个罐子八个盖,还 差两个轮流来。现在我们是十个罐子五个盖,怎么盖也盖不来。接线工程可是借的 罐子赊的漆,我是满身胡梢,这几天讨债的把我逼得吊颈。景正中拿过酒瓶,亲自 斟了两小杯酒,对何总说,前天我收到一则短信段子,说给你听听。不要歇也别太 累,到时吃来按时睡;看上就买别嫌贵,决不和环境来作对;得空与友聚聚会,既 有清醒也有醉;能扯债来会消费,生活才算有滋味。老何,你也可以列入这潇洒男 人行列了。钱嘛,总会有的。扯得到就是本事。工程开工时,我找市长去要钱,市 长说,搞了再说。工程做到一半,我找市长拨款,市长说,搞完再说。工程完工了, 我又去找市长要钱,市长说,过后再说。桃都人谁都知道市长的这三句话。我们要 理解,市里伸手就要钱,动脚要拨款,哪来的钱?市长难啦!景正中感叹市长的难 实际是告诉何总,自己也难。都是害的没钱的病。喝吧,别影响今天的心情和胃口。 景正中举起杯子,老何赶紧把杯子靠过去,一碰,两个人干了。旁边的办公室主任 打圆场说,老何,喝酒莫谈钱,谈钱不亲热。喝酒,我敬你。两个人用大盅拼起酒 来。 酒宴一直持续到晚八时,没钱给五洲公司,好话总得说几句,酒总得多陪别人 喝几杯。现在的事呀,靠行政命令不见得好使,但拍肩膀讲感情是绝对拿账的。为 了让何总几人尽兴,景正中给每人敬了三巡,九小杯酒都是“一口闷”。喝高了, 头感觉晕晕乎乎的。前几天,医生嘱咐过自己,喝酒微醉,花儿半开,血吸虫肝切 不可过量豪饮。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到酒桌,就把持不住,把自己的宝贝“心肝” 完全不当回事。这真应了古人所说心有愁肠千杯嫌少呀! 家离酒店不远,他让司机走了,他想走走路透透气。 桃都的夏夜,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就像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走 了一会儿,酒劲翻涌上来,他赶紧蹲到路边的树下,哇地吐了满地,肝区有点隐隐 作痛。他抹掉嘴角的涎液,用手指狠掐了掐肝区,踉跄着向前走去,汗水像蚯蚓一 样爬满全身。人流一身汗,蛇蜕一层皮,他感觉轻松了些许。 手机铃声响起,他打开翻盖接听,是周雨菲神秘兮兮的声音,景局,你在哪里? 我有情况向你报告。 他打了个激灵,不用问,他能猜到是关于范晓斌的,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又开始 晃晃荡荡。他说,我在车站广场。 你等我一下,十分钟后我来接你。周雨菲说完便挂了机。 周雨菲驾着一台旧富康车,是单位配备的采访车,实际上成了她的私家车。坐 上车,呼呼直响的空调风直扑身体,让他感觉到了另一个清凉世界。 大局长今天能给我三个小时的支配时间吗?周雨菲浅笑盈盈,问道。 当然可以。仗着酒劲,他爽快地答道。她的笑沁人心脾,让人舒爽,叫人不忍 拒绝。 那咱们就去汉江北岸的沙洲感受夏天的浪漫吧。她平静地说,心里有些胆怯, 眼光睃着他的反应,毕竟未经同意擅自作主,去的又是一个带有暧昧色彩的场所。 沙洲属邻市管辖,距桃都不过几公里,景正中听很多人提过,有贼心想去但没 贼胆敢去,因为那里是情侣们幽会的地方。 小车驶过汉江大桥,奔驰在汉江大堤上。他摇下车窗,风呼呼啦啦地吹进来, 让他感到头清醒了许多。 所谓沙洲,就是汉江在转弯时冲积而成的滩头,汉江涨秋水时总被漫淹。起先, 沙洲上面种的是既早熟又易抢收的作物,如黄豆、芝麻等,一平方公里的滩头一年 收入很有限。几年前,一个农民突发奇想,何不借这块沙地建个江边浴场什么的, 在周边围上铁丝网,收点费,经济效益兴许更可观。没想到沙洲开业,生意火爆, 夏天时节,成双成对的情侣蜂拥而至,那情景比之上海外滩毫不逊色。 泊好车,买过门票,踩着松软的沙地走进沙洲,人就有一种沉醉感。银色月光 下,人影幢幢,或并肩坐着喁喁私语,或抵肩而卧嬉笑调情,或缠绵相拥尽情接吻 ……一平方公里的沙洲,活脱脱就是一副谈情说爱的巨型画卷。 她的头发蓬松地盘着一个圆髻,几缕头发遮住了两耳,在风的吹拂下,透露出 一种狐性和媚劲。她上着白色的深V 夏装,胸脯饱满,乳沟尽现,蕾丝和缎面把她 女性的妩媚和曼妙衬托得淋漓尽致,粉色超短裙装诱人又甜美,修长白的美腿像去 了龙头的两截嫩藕,生得都想让人嘬几口。 两个人猫着腰,周雨菲牵着他的手在人堆中穿行,她像一条引游的小海鱼,敏 捷而协调,而他跟游得有些气喘。 在靠近江边的地方,人显稀少,他们停下来,潮汐溅湿了岸边的沙坡,让人坐 不下身。他幽默地说,老天真是长眼,窥视咱俩不是情侣,连一块能坐的干沙地都 不留给咱们。 那咱们就鹤立鸡群,当回“另类”,站着说话。周雨菲笑着应答。 两人面江而立。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立刻两只胳膊绞在一起。朦胧的月色投 下神秘的影子,在江面上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像无数的银鱼儿在那里跳动。 这些天晓斌在省城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很想从她的口中探听到范晓斌在省城的 所作所为。 她的眼睛盯着江面,沉浸在烟波浩渺的景致之中,听到他的问话,转过头,说, 他在省城请了一个私人侦探,正在进行秘密调查,说发现了厅长的一些重要情况。 他洋洋得意的语气,好像又逮着条大鱼。 啊!景正中大惊失色,继而恼怒地说,上次举报原厅长落马还嫌不够吗?还要 故伎重演?何况找私人侦探捞到的所谓证据,在法律上不予承认。雨菲,范晓斌是 不是有心理阴暗症? 你———变态。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激愤地说,放开他的手。 他怎么净是挑别人的刺找别人的茬呢?就不能看到阳光的一面积极的一面正当 的一面?景正中懊悔不已,太不该用短信激将他去省城,宛如断线风筝,随风自飘, 杳无影踪。 你不能理解一个举报者的心理和处境。她蹲下身子,望着江面,像是在向江水 倾诉,他无时无刻不想将功补过。尤其是当他知道一点五亿贷款无法转为国家投资 由市财政背着时,他感到自己对桃都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寝食不安,有时发呆一坐 就是几小时。他买过整瓶的安眠药,也流露过轻生的念头。一个人连死的心都有, 说明什么,说明他无路可走。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他没有片刻安生。对他伤害 最深的是他丧失了作为男人雄起的功能。 有这么严重吗?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震惊和不安,忙蹲下身子,张开耳朵细 听原委。 举报后的那个周末,大约是晚上十点多钟,他和我抱在一起行事。突然,一块 石头砸向我们家的卧室玻璃,巨大的声响把我们紧张亢奋的神经震蒙了。很快,他 的下身殃了,接着又是轰天一响,一块更大的石头砸来,简直像炸弹滚过。玻璃碎 了,哗啦啦往下掉,他的心也碎了,如坠无底深渊。他再也硬不起来了。为了减轻 那份痛苦,他索性和我分床而居,说与其共睡一床感到憋屈,不如分床而居断那念 头。半夜时分,我从门缝时瞧见,他躲在被窝,一个人在偷偷哭泣。她淡漠地像在 诉说着一个久远的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举报没什么错,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缺少保护举报者的措施和能力。我真的不能 想象他活得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其实报复不仅深深伤害着他,也殃及到我。 怎么殃及到你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主持“真情面对面”栏目已经四年,这也是市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可 一个月前,台长突然通知我,让我撤下,让一个男记者顶上。我非常纳闷,便去质 问台长。台长被逼无奈,最后据实相告,有一公司出五十万的广告费到电视台,点 名要我下岗。台里考虑到我是金牌主持,所以只变动一下工作,没让下岗。台里还 是十分人性的。蹲久了,她站起来,脸上洇过一阵苦笑。 这个女人,把主持当作生命的最爱,而现在却要远离这个岗位,她的内心该有 多少痛啊!他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需要我去给你们台长打声招呼吗? 她紧咬嘴唇摇了摇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潸而下,他掏出纸巾,轻轻地为她 擦拭,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脸,有如电流闪过全身,她不由自主地一震,紧紧地 抱住了他,头拱在他的胸前,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母羊的怀抱里寻求保护。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仰望天空,嘴里喃喃而语,正中,你能亲亲我吗?我不是一 个坏女人。正中,你正派、善良、有正义感。你是我心仪的男人。 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展示着她的美丽,更像一只叫春的猫咪,张扬着示爱的 鸣叫。望着她天使般的脸颊,圣洁而无邪,看着她含苞带露的面庞,清新而光洁, 他感到冲动有如海啸铺天盖地袭来,那种原始的久违的情欲胀满了全身的每个细胞。 他用坚实的臂膀抱紧了她,仿佛要给她无尽的呵护。他用舌尖在她细腻光滑的脸上 舔过,沾在舌尖上的泪水咸咸的,还略带一丝苦味。 一艘轮船从江中驶过,巨浪拍打着江岸,溅起的水花洒落在他们身上,凉意阵 阵。 他松开了她。 她也松开了他。 从岸边到上车,她冷着脸只说了一句话,真佩服你!是语含讥讽还是由衷感叹, 他揣摸不透。 临别之时,他说,雨菲,晓斌为一点五亿元贷款转为国家投资的出发点是好的, 但切切不能戳虚揭短。你让他回来吧,不要把事情搞得复杂夹生。景正中感到自己 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很难,但他必须收,一旦范晓斌重蹈覆辙,那他这一生真要死 定了。 她头也没回,脚踏油门,小车倏地飙出很远。小车渐渐淡出视线,他噙着眼泪, 默默地说,雨菲,骂我假装正经吧,骂我虚伪无聊吧,骂我不懂风情吧。我不是不 想你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不想拥有你,我也不是装什么高尚扮什么正派,而是觉得一 旦做了“地下情侣”可能今天不是明天的事,但我们做精神恋人却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变味,更希望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