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尤姨希望儿子早早结婚,早生孩子,了却她的心愿,儿子自己却对此毫不关心。 尤姨的过度关心却闹出了很多误会,也惹了不小的麻烦。两代人,两种想法,他们 该如何相互沟通,相互理解? 尤姨站在三十二层楼房的窗口边,数着对面高楼里亮起的灯,一盏、二盏…… 七盏、八盏……她数一会儿,又朝下望望,数不清那灯,也望不清楼下的人影了, 才回到客厅里,拿起遥控器胡乱地指挥电视屏幕,耳朵却长在了心尖上。儿子下班 时间没规律,有时晚上八九点,有时上十点钟。来北京两个多月了,等待着儿子在 电话里告诉她,“妈,我已经骑自行车在路上了。”每天这个时刻,成了她生活中 最重要的部分。 尤姨的儿子叫仲波,在外企工作,是办公登40层写字楼;坐飞机去见外地客户, 住五星级宾馆;使用液晶显示屏的电脑笔记本,旅行腕戴瑞士导航专用表,口腔保 健用冰冰蓝漱口液的白骨精。儿子在美国硕士毕业后,呆了几年才海归,来北京刚 工作不久,也就是说,母子俩已经分别了好些年。 尤姨这次来北京,差不多是从桃溪镇逃出来的。 有一条长河绕着桃溪镇流去,要是在春季,河岸边盛开树树桃花,河水里游动 着一群群形状与颜色都似桃花的小鱼儿,有诗吟:“花开溪鱼生,鱼戏花影乱。” 故名桃溪镇。不论是花开,还是花谢时节,镇子里的几条小街上都弥散着腥甜的河 水味道。镇子里的姑嫂们爱闻那种味道,更喜爱绿盎盎清澈澈的河水,至今都是把 衣裳床单拿到河里去清洗。尤姨出门的那天早晨,太阳老早就照亮了河水。又是个 星期天,在县里工作的雪柳,还有另外几个女孩都回了家,桃溪河可热闹了。尤姨 从桥上走过,河里洗衣裳的姑嫂们站在被水冲湿的石头间目送她,手里拎着衣裳或 者是棒槌。有人喊起了雪柳,雪柳就赶过来送尤姨一程。 仲波和雪柳是两小无猜的伙伴,仲波在县城读高三时,雪柳读高一,一个英姿 勃发,一个妙龄如花,两人半个月回一次家,手牵手同去同归。雪柳还偷偷给仲波 洗过几次被单。桃溪镇的姑嫂们爱看新媳妇洗出的被单,她们围拢在河滩上,议论 刚刚晾晒的湿被单洗得亮不亮,由此猜测新媳妇是否勤劳、贤惠、爱干净。如此, 哪个女孩没过门敢给男生洗被单呢?那几次,尤姨都把雪柳的动作看在眼里,每次 她都相跟着雪柳下河,待她刚洗好,就抢过她手中的盆,自己端到河滩上去晾晒, 怕被人说闲话。她把盆抱在怀里后,总要拿过雪柳的手瞅瞅,雪柳就红着个脸儿, 细细地,娇娇地喘着气儿让她瞅。她的疼爱呀浮出水面,索性把盆搁地下,让雪柳 的手板心贴着自己的手板心,边用腾出的那只手摩挲着雪柳的手背,边与雪柳说几 句话。她未来的儿媳妇定格了就是这样的手,被冰凉的河水浸得红润润让人疼,胳 膊藕节一样白嫩嫩逗人爱。 事情并没有朝着尤姨的憧憬发展,仲波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雪柳大学毕业回 到县城教书,四年以前结了婚,婆家就在尤姨的隔壁,中间只隔了五户人家。雪柳 的丈夫是县城机关里的公务员。雪柳去年生下个儿子,下地才三斤半,四个月断奶 丢在婆家养,不出一年时间,长成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都说桃溪镇的水养人。尤姨 只要一抱那孩子,就会胡思乱想,要是儿子不出国,这小子怕是自己的血脉! 雪柳上桥赶上了尤姨,两人刚靠拢,桥下就传来姑嫂们的喊声,“尤姨加油, 尤姨加油,弄不好不回头!” 另一拨人却喊:“尤姨加油,尤姨快回头!” 尤姨不敢回答桥下的姑嫂们,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很多时候,尤姨并不知道自己在窗口等待的是什么,她要服从儿子的安排。刚 到北京,仲波就告诉她,他已经提前定好了董氏烤鸭。吃过烤鸭的第二天,仲波打 电话回家说:“今天去听音乐会,是年轻的钢琴家李云迪呢,妈你不用做晚饭了, 七点钟我们在国贸见面。”双休日,只要仲波手头上没要紧的事,总会安排去玩一 个景区,故宫、天坛、长城、香山。尤姨看出,儿子是要让妈好好享受北京的文化 生活。不论听音乐看电影还是游玩,仲波都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心给妈妈做好 导游。比方说在剧场里,他专心致志地听李云迪的钢琴演奏,一句话都不说,一出 剧场,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与李云迪相关的事物,古典音乐啦,唱片《肖邦/ 李斯特 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啦……其实好多东西尤姨都听不懂,就算听得懂,她心里也装 不进去,她总想见缝插针提及那事儿。她是个不爱出远门的人,不为那事儿,她不 会来北京,她不来北京,仲波怎么说也得回一趟家,她倒更希望儿子回趟家。 逛香山植物园那天,两人欣赏了枫叶、菊花后,走出植物园的路边有一片草地, 草地间有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仲波走到树下就放倒了自己的身体。那会儿秋阳落在 地下,仲波熟睡在阳光中。尤姨用手摸了摸草地,有点儿湿,便放倒自己的身体替 儿子感觉那湿的程度。 仲波和一个女孩合租套房,两室一厅连厨卫。女孩有一长串英文名,仲波叫她 很顺口,尤姨却嫌别扭,只认第一个字母叫她柯。柯最近出门了,仲波就睡在柯的 房里,把自己的房让妈妈一个人住。尤姨晚上总要陪着仲波,哪怕仲波始终敲他的 电脑,不与她说一句话,她也要陪,陪至12点,上下眼皮子打架了,她才去睡自己 的觉。唉,昨晚不知仲波几点钟睡的觉!怕他受湿感冒了,想喊醒吧,又想让他补 补不足的睡眠,尤姨就自言自语地说:“雪柳的胖小子那腿腿可结实,才十个月就 会扶着东西走路,现在一岁多了,会连走带跑了……” 仲波陡然从草地上坐起来,“妈你嘴里咕叽些什么?我难得安静地养会儿神, 接触一下地气,都被你打乱了。” 尤姨来北京后有诸多不习惯,先是水土不服,双眼肿成对灯泡,吸尽两盒藿香 正气,肿是消了,脸却皱成了霜打的叶,三天喝掉一桶纯净水,解决不了皮肤的干 燥;饮食不习惯,仲波住在朝阳名居,出院门穿过街就是世界风味小吃一条街,仲 波带着她挨家挨店品尝,什么日本寿司,全套精致的餐具七八个,端上桌只有那么 四团小小的米饭卷儿,上盖一片薄得透明的鱼,做儿戏,哪叫填肚子;什么印度荷 包鱼翅,淡而无味,吃不出比碱水面条更好的味道。问询仲波平时从不光顾这条街, 品的是份孝顺心肠。生活不习惯也就罢了,最受不了仲波的烦躁。那天仲波拿着手 机从客厅转到卧室,带上门躲进房里去与人通话。尤姨听得电话里是个女的声音, 猜测着是柯,明知道不能窥视人家隐私,可她是当妈的,妈太想了解儿子的那事儿, 过去爱跟儿子提起的“娶媳妇”三个字,早已不堪出口,被难挨的时间磨成了“那 事儿”。想想当年的仲波和雪柳那才多大点年纪,他们就带给她做准婆婆的喜悦、 渴盼与憧憬。如今仲波已奔四十岁了,用桃溪镇损人的话说,仍然是———老光棍 一条!仲波的身体发生了多大变化?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想法 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尤姨在门口听得太专注,不承想仲波突然推开门,对她大声嚷:“你干什么啦, 你?”那下子她被儿子弄得好不狼狈,闪身躲进厨房,想着儿子脸上的气色是烦躁, 他不是第一次烦躁!就恨不得冲出厨房跟儿子跳脚。可毕竟是她悖了理,罢了罢了, 让锅铲与锅底儿打打架发泄了一通幽怨。 仲波又烦躁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她这个当妈的没做错事的情况下,她就 坚决要跟仲波跳脚了,她把憋了好久的话暴发出来,“你知不知道这草地是湿的, 凉了背感冒了谁给你做碗姜汤?知不知道我每天守窗口等待你回家的滋味,可你匆 匆吃完饭就敲电脑,椅子坐出坑也不和妈说句话?知不知道你妈已过六十滚下坡的 人了,将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会把那个……那个……”时间真厉害,把她曾经梦中 真真切切的孙儿也变成虚幻的“那个”了,她的嘴唇直哆嗦,“会把……那个…… 吓得哭!” 尤姨冲出草地,自个儿埋着头乱撞而去。 仲波在后面喊着:“妈,妈,你慢一点!” 仲波赶上了妈,扯住妈妈的衣袖,“妈你听我说……” 按说仲波是学理科的,专业又是美国本土需要的人才,如果按照学校的培养方 向,硕博连读,毕业后由青睐他的导师推荐,现在应该是坐在美国某个州某所研究 所里,混得好已经有自己的研究项目、研究经费,领导一批研究生了!偏是仲波去 美国没多久老爸命赴黄泉,仲波回国奔丧后难于从悲痛中拔出,便向雪柳发起了激 情相思的进攻信号,一封又一封电子邮件,希望雪柳能去美国陪读,并说只要她同 意,他马上回国与她办结婚。雪柳也想仲波,也想去美国,无奈她是妈妈的贴身夹 袄儿,唯恐身患疾病的妈妈一旦闭眼不能及时回家。仲波知道这不是唯一理由,她 还害怕英语不行适应不了美国,撵仲波撵得吃亏,撵不上将来还有被甩掉的危险。 小镇女孩的好强与自卑害得仲波好受苦,109 封电邮全军覆没,从此仲波以看碟打 发异国漫长的夜晚。他交了个中国碟友,那女孩每半年回一次国都要买大堆光碟, 分别装在几个箱子里以防海关检查。女孩的屁股浑圆,乳房奇大,他曾拍着她的屁 股问:“你弄掉了几个?”女孩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答:“三个,可惜的是老三,小 腿腿都知道踹我了!”他和女孩夜夜关在屋里昏天黑地看碟,直到他硕士毕业,何 去何从?呆在美国是寂寞,可是谁不被美国天空大地的巨大磁力吸引?那真是蓝蓝 的天上白云飘,绿绿的地下马儿跑啊!恰逢震惊世界的9 ?11事件发生,有一幅漫 画上,用标杆显示国际原油的暴涨与博士生找工作之艰难。好歹先混着吧,开车替 餐馆送外卖,闯了几次红灯,惹下一次麻烦后,“啪”地熄火,在一个小公司里平 庸地混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