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尤姨大清晨就起床,听见仲波在卫生间洗漱得差不多了,赶紧进厨房, 煮好一碗荷包蛋递到仲波手上。仲波本来不爱吃鸡蛋,见妈妈端着个碗跟在自己身 后旋进旋出,不愿扫妈妈的兴,就吃了蛋。上班的路上他琢磨这事,妈妈干么事硬 要煮蛋我吃,还说:“要好好补补身子。” 转眼就是中秋节,尤姨打算在北京好好过了节再回家。老伴是八月里丢下了她, 因此每年中秋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特别想老伴。那年送儿子出国,他们准备一家三口 坐飞机去北京,临行前老伴身体不适改变主意送到省城。在候机大厅,仲波请一个 女孩帮忙匆匆照了张全家福,收了照相机,他先拍了拍妈妈的背,亲热了一下妈妈。 再要与站在妈身后的爸爸拥抱时,老伴却用力推了儿子一掌,让他赶快进站,说: “到学校了就打电话。”站里边的儿子一步一回头,想多看老爸几眼,却望不见老 爸的身影了,只有老妈扒在出入境检票门的栏杆边目送儿子。原来老伴一个人坐在 候机厅里嗑瓜子,他一边从塑料袋里捡出瓜子来嗑,一边把嘴里的空壳子吐到袋子 里。起身离开时,他又一颗颗捡起不小心落地的空壳子扔进袋子,半路上仍然从袋 子里捡出瓜子来嗑。尤姨说:“你太不爱干净了!”抢过老伴手中的袋子扔进了垃 圾桶。尤姨那时一点也不知道,老伴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早在一年前,老伴就知 道癌症缠上了身。常言龙生龙,凤生凤,老伴可是一条真龙,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 初中时连跳二级,下乡插队落户断了他中国第二个华罗庚的梦,他在儿子身上狠狠 投入以弥补失去。儿子从小爱撒尿,他亲手为儿子宰杀了32条狗;一年365 天,他 一天不落给儿子拿牛奶;儿子得了严重痢疾要输血,他让自己的鲜血流进儿子身体 ;为了给儿子攒学费,他撕了化验单,硬是把身患癌症的情况瞒着所有人,没有吃 一颗药,打一次针;那年暑假儿子忽然爱上小提琴,夫妇俩专程把他送到市里去学 习,老伴逢人就说儿子在跟某某学小提琴,好像他嘴里的某某是盛中国,全世界都 知道似的。那天,夫妻俩出了候机厅,就守在另一道铁栏杆边,那里边是大片草坪。 直到飞机从跑道上缓缓滑翔,老伴也朝着机体起飞的方向追去,嘴里大声喊着, “小杂种,你飞了,你飞了啊!丢下老妈一个人……”尤姨只要一想起老伴那天的 行为,就觉得他太反常,他怎么会骂儿子小杂种呢?他还捡起石头子儿朝天上的儿 子砸去。是的,儿子从小长大,每一步都在父母的把握中,他是替自己从此失去对 儿子的把握而失落?是对老婆未来的担心?说不出他的来由。 桃溪镇的人从来是自己做月饼,他们不叫月饼,叫酥饼。因桃溪镇是秭归县的 一个小镇,秭归是屈原的家乡,他们的饼馅就叫“桂浆”,源于屈原《楚辞?九歌? 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桃溪镇人一般在头年的中秋前后采摘桂花,用糖、酸 梅腌制,装进紫砂陶罐,埋进地窖,第二年取出。 尤姨想按家乡的风俗过一个中秋,事先问仲波乐不乐意。仲波当然乐意,并向 柯渲染家乡的中秋节,说妈妈做的饼最好吃。柯也高兴。只是桂浆怎么弄呢?尤姨 来北京时没想会住到中秋,倒是柯的一个包裹提醒了她,快递两天就到,从镇上送 过来也只三天。尤姨准备给雪柳打电话,让她帮忙办这事儿,拿起电话改变主意还 是打给了雪柳的婆婆。婆婆倒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让尤姨在中秋的前一天收到了桂 浆。 尤姨要做月饼、要按家乡的风俗挂橘灯,还要做八菜一汤,正缺个帮手。柯的 单位放了半天中秋假,尤姨乐得和柯一起忙活中秋盛宴。尤姨难得逮住与柯单独在 一块儿呆几个小时,她让柯搓桂浆,自己揉面团,一边笑眯眯与柯聊天,她聊桃溪 镇的水,河水里的桃花,下河洗被单的姑嫂们,姑嫂们的眼睛可厉害,最爱挑剔新 媳妇洗的床单。她说着瞟一眼柯,一会儿又瞟一眼柯,儿子和媳妇上了床,做婆婆 的该提醒的事就得提醒。可是柯一脸的无知,还笑得浑身直抖动,“都什么年代了, 还有人用棒槌在河里洗衣裳?”柯的笑很美很动人,尤姨从面盆里抽出白扑扑的手 想捉住女孩动人的美,就像当年桃溪河边待雪柳,用自己的掌心掌背去疼爱儿媳妇。 可是柯不脸红,不娇喘,不经意地从尤姨的双手间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姨就叹气, 换了个话题问柯的工作啦,问柯的父母啦,问柯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柯反问尤姨,“跟谁结婚?” 尤姨说:“文化人开通、透明,可你这个丫头,还不好意思!” 柯说:“你看见了,我们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尤姨说:“先结婚,后恋爱。恋爱是一辈子的事。” 柯说:“我赞成你的后一句话,可是不恋爱就结婚,搞不准的。” 搞不准你跟我儿子随便上床?但尤姨说出口的是,“准不准你问我这个当妈的。” 柯说:“阿姨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尤姨说:“丫头,你今年三十二了,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该结婚了,年龄大 了怕难产啊!” 柯说:“这个我知道。” 尤姨说:“你父母知道你俩的事么?关系确定了,就要一起回家去看看父母。 在我们桃溪镇,还兴送彩礼呢!虽然你们白领不兴这一套了,我还是会嘱咐儿子要 懂规矩,要孝敬岳父母大人的。” 莫名其妙!柯手中的桂浆被掷出去,软塌塌地贴在墙上。柯怨尤仲波对妈说了 不该说的话,但看看和眉善目的老人,她把冲到嘴边的真实吞回了肚。 柯是从网上认识仲波的,仲波发了一条招租启事,介绍了出租房和他个人的基 本情况,并强调需要一女性做室友。同室居住一段时间,柯很满意这个室友,最欣 赏仲波玩哑铃的时刻,高高的个头儿,发达的胸肌,男子汉十足。这是一个不甘平 庸的男人,与自己相同,这样的人注定了要牺牲一些什么,才能获取一些什么。柯 还注意到,搁在墙角的哑铃最初是三个,过半个月,减少至二个,再过半个月,减 少至一个了。有一天仲波正在将哑铃举过头顶,两边各挂三个铃,他对柯说:“我 这套哑铃要当废铁卖掉了!”柯说:“换上80斤的,观众不肯离席。”仲波说: “谢谢你的鼓励。”柯见仲波挥汗如雨,抽一张面巾纸递给他,再进厨房替他冲一 杯咖啡。仲波的陶瓷杯特大,里边分隔着两个小杯,一个装咖啡,一个装绿茶。柯 知道仲波早晚喝水的习惯。仲波用细而长的陶瓷小勺搅动着杯里的水,便搅出了单 身男女柔柔的情谊。两人都在试图接近对方,不知从哪天夜晚开始,互相都把自己 的房门悄悄敞开了。然后有一天晚上,柯坐在自己的小书桌边听音乐时,感到一双 手搭在自己的双肩上。她起身让他坐,他坐下后就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也许是 选择同室居住的那一刻,他们就选择了性伙伴,也许他俩都是有一定阅历的同类人, 太明白自己,明白对方,这使他俩相依相偎平静地听完那首音乐,平静地上床做爱, 第二天平静地写下一份同居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