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阳从窗口溜去,尤姨的脸上仍然明亮亮,她丝毫没有察觉柯的情绪变化,至 于趴在墙上的面团,她以为柯到底还是个大孩子,乐着,疯玩呢!儿子没带楼下大 门的钥匙,按响了门铃,她从视频上看见儿子提着好大一袋橘子,赶紧开了房门。 家人在一块儿做饼这是第一道节目,挂橘灯这是第二道节目,摆盛宴这是第三道节 目。每道节目都得由她拉开序幕,她是家庭主妇,家的主心骨,所有一切都是围绕 着主心骨转动。就说挂橘灯,必须由她挂上去,孩子、孙子们去点灯,灯亮后再拿 钉子戳泉眼,端个碗接住泉眼里流出的水,这水就叫金水。中秋节太多的事情要做, 主心骨就表现得特别突出,而这些活动往往带给主心骨妈妈无比的快乐。在桃溪镇 就有这样的故事,说一个死了娘的家庭,儿女不愿父亲的女友拉开节目的序幕,父 亲就和女友在中秋早晨临时举行婚礼仪式。当然,尤姨早作好了中秋的准备工作, 客厅的窗下牵好了一根红绳子,横栏的粗绳下坠着无数根细细的绳子,等待着橘子 悬挂上去。 柯不愿破坏尤姨的好心情,忘记了尤姨对自己的误会,她提了凳子,准备上凳 去挂橘子。仲波说,“你想夺妈的权,这个权可夺不去的,妈你说是吧?” 尤姨说:“她自己会有的,说来就来了!” 柯不懂意思,“对,今天没有,明天就来了。” 尤姨说:“这话阿姨最爱听了!” 三个人正说笑得带劲,仲波的手机响了。 这个时候,尤姨对电话非常敏感,她丢下手中的活儿,走到仲波跟前,听见他 在“嗯嗯嗯”的,对方说了好长时间,仲波才说:“今天实在抽不出身,我要跟妈 妈在一起过中秋。”仲波放下手机了,尤姨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 尤姨就去挂橘灯,她想饼已经起锅了,菜也都是半成品,张灯结彩,气氛就出 来了。 尤姨刚刚挂了四五只橘灯,儿子的手机又响了。有了刚才的表现,这次尤姨放 心,儿子是知道老家风俗的,更知道为娘的心。 站在凳子上的尤姨很快就撑不住了,她好几次望过去,仲波刚放下的手机又响 了。尤姨感觉有几个人在轮流与儿子谈话。最后仲波朝妈走过来。尤姨跳下凳子, 心也相跟着落下了地。儿子说:“妈,今天真是太不巧了!这会儿请我去聚会的老 板对我很重要。” 尤姨心里难受,可天大还是儿子的事,她有气无力地说:“别跟妈说这么多了, 妈都懂,快去,快去吧!” 仲波说:“那我就去啊,尽量早点回来。”仲波进屋去换西装了。 柯说:“阿姨,他去他的,还是我俩准备……”柯的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机也 响了,她的一个同学刚从新加坡飞回。柯对尤姨说:“是我最好的同学,从初中同 到大学。我把他安排好了很快就回来。”尤姨说:“既然是你的同学,就接家里来 吃饼,多一个人更热闹。”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尤姨就想桃溪镇,平时想,这会儿更想。尤姨正想着桃 溪镇,雪柳的婆婆来电话了。那婆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就是雪柳的丈夫,大儿子 虽然住在市里,却在乡里开有煤矿,每个星期都开着自己的车,带着媳妇和一双儿 女赶回家过双休日。年年中秋节,两个儿子、儿媳、孙儿孙女都围着婆婆绕前绕后 好不热闹。那婆婆告诉尤姨,她今年做的酥饼又增添了一种花样,她家的橘灯全亮 了,她让尤姨猜猜谁的金水最多。尤姨想说是雪柳,因为雪柳心细手巧,每年中秋 是她戳出的金水多。但尤姨说:“是小孙孙喽!” 那婆婆在电话里大笑了,“算你猜对了,果然是小孙孙的金水多,不过是雪柳 抱着他,捏着他的胖手手讨金水。” 尤姨怕那婆婆在她面前夸雪柳,那婆婆偏夸雪柳, “你们家谁的金水多呢?”那婆婆又问。 尤姨的橘子都还没挂完呢,谈什么金水?她撒谎说,“当然是没过门的媳妇金 水多。” 那婆婆稍歇片时,“别说什么过门没过门,有媳妇了就好!” 尤姨又输了一次,老老实实多说了三个字,倒让她开导起我来了! 对方还在说:“不出明年吧,你们家的小孙孙也会讨金水喽!” 刺探家情?尤姨说:“那是,那肯定是!”想想还是不服输掉的这次,就告诉 那婆婆,“北京带小孩时兴背巾,胸前背后都好使,孩子在里面能坐也能站,大人 用着舒服,孩子养着科学,还很漂亮呢!” 那婆婆说:“能帮我带回一条吗?” 尤姨说:“那是外货,加拿大产的。” 那婆婆问:“加拿大是什么?” 尤姨的声音就响亮了,“加拿大呀,就是挨着美国的那个,那个在北美洲,那 个说是林子里的树叶比我们山里的积雪还厚的国家。” 尤姨想,等着吧,等我的小孙孙先坐上背巾了,回桃溪镇转一圈,再给你带一 条。 尤姨做完所有事情,就站在窗口数驶进楼下的小轿车,那些车进进出出从没间 断过。它们有的从拥挤的东三环来,有的驶向川流不息的车海中去。那天儿子从北 京西站接回她,出租车就是从这个车库直接开进单元楼的,一下车儿子就按亮了电 梯门。她觉得这个车库太长太大,隔老远才一盏灯,里面的汽油味熏得她头晕目眩, 好像一闭上眼睛,天就会塌下来似的。以后尤姨去超市买菜什么的,绕着道也要避 开车库。这会儿尤姨恨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些车呢,越看越迷糊,越看越空洞、茫然。 一串数字,一排汽车,一个车库,它们里面都暗藏着她读不懂的东西。大车库、大 城市、大变化,所有现代化的一切都在分离着她和儿子。她是属于桃溪镇的,儿子 属于哪儿?她在儿子的生活中永远是客人吗?儿子的心还能不能回到桃溪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