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息是从卫生所传来的,事先人们一点也没在意。听那天上午去看病的人回来 说,柴亮的婆姨把环弄丢了,而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丢的,更不知道丢 在哪里了。当时那女人将胖短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脑门上划来划去,先是从左往右划, 后来又反了个方向,嘴里和面似的含混不清。马乡医明显被眼前这个支支吾吾的女 人搅得一头雾水,他一时间弄不清楚柴亮的婆姨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就在这时,那女人却失声嗷叫了一下,接着又快速地嗷了两声,她说,我好像 记起来了,兴许是掉在稻田里了,不过田里水实在太深了,鬼知道掉在什么地方… …也有可能是掉在自己家里的,可四处都找了,就是没一丝迹象。 卫生所就马乡医一个大夫,他除了要给大家看病之外还兼管着全乡妇女的计划 生育工作。近二年他的计生工作一直做得没什么起色,挨批是家常便饭。好在他的 面皮要比一般男人多少厚一些的,否则他怎么敢开展工作呢?所以,当他怀疑柴亮 的婆姨怀孕之后,脑子立刻嗡的一下。他扭头怔怔地看着对面墙上那张《XX乡98年 度计划生育情况摸底一览表》,那是他亲手绘制的图表,全乡已婚育龄妇女的生育 情况都清清楚楚地罗列在上面,而且,他很容易就能从表中找到柴亮婆姨的名字。 因为这个女人的名字下面画着一个蓝黑色的小旗子和一个红色的空心圆圈。小旗代 表的情况是,柴亮家因偷生三胎被罚过2000元款,而红色的圆圈则表示已给她强行 上了环的,备注里还清楚地登记了有关事项的具体操作时间。 马乡医哭笑不得,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她将那东西丢在哪里了,他示意让 柴亮的婆姨先坐下来,同时也暗示她不必再讲有关细节,细节已经无关紧要,重要 的是他得进一步摸清情况采取措施。于是,他就隔着那张白漆脱落的桌子为她把脉, 接下来又拿听诊器按在那女人的胸口上,很仔细地听来听去。后来马乡医就把听诊 器的听筒从耳朵上摘下来,脐带一样挂在脖子上,他用一种相对郑重的语气对柴亮 的婆姨说,你怀孕了,你确实怀孕了,难道你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吗?马乡医的语气 明显带着一丝愠怒和怪责。 所以,有关柴亮婆姨的情况就像一个闷雷从头上冷不丁掉下来。 有人回想起来不久前的某个情景,柴亮婆姨在稻田里薅草的时候好像还突然狂 呕过一回,她当时的模样就很古怪,站在明晃晃的稻田中央,上身骤然弓成一只大 虾,胀成暗红色的脸就快贴到水面上了。邻田的几个女人冲她喊话,柴亮家的是不 是怀上了?柴亮婆姨没当回事,勉强挺直了身体回话,你们尽瞎猜,我一直带着那 个呢……兴许是这几天干活着凉啦。 柴亮婆姨去作检查的那天早晨,天气有些阴霾,有一片没一片的灰色云朵,在 人头顶上散漫地浮动着,而且,还些点潮湿泥土的气味。柴亮婆姨并没有心思理会 天上的事情,她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起来就没再消停过,先把鸡棚里的蛋收了, 在里面撒下几把碎米;又将老黄狗夜间屙下的一摊屎铲进粪堆里。狗晚上通常是放 开在院子里的,这是柴亮的主意,说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来了贼,狗就能把他们拾掇 了。狗是柴亮刚学会开车时专门给她买回来的,二转子狼狗,叫起来很凶,不怒自 威,像只老虎。天一亮,照理说应当把狗重新拴好的,可她铲完狗屎后就开始很专 心地打扫院子,笤帚一下接一下地落在砖墁的地面上,身后的地就比没扫过的地方 明显地清爽起来。整个院子在她的身前身后分成两半,一边显得零乱而又寂静,另 一半则在刚刚升起的一层薄薄的烟尘中明亮起来。扫着扫着,女人就觉得身体有些 异样,有一股隐蔽的潮湿正汩汩地从那里往出渗着,她就暗自夹紧了双腿,扫地的 动作也受到了限制变得迟缓起来,就连笤帚跟地面摩擦的声音也不如先前那样响亮 了。 柴亮婆姨总算是浮皮潦草地扫完院子,她的心里莫名地忧慌起来。她转身进屋, 看见柴亮依旧斜在床上。屋子里混杂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气味,有一种味道她能很准 确地从中分辨出来———就是刚才天还欲亮未亮的时候,柴亮下地在尿盆里撒了泡 急尿,随后就饿狼娃子似的钻进她的被窝里。那时她正朦朦胧胧地做着一个乱七八 糟的梦:好像先是在田里薅草被蚂蟥咬了脚趾,后来她就从田里拔腿四处跑,跑着 跑着,迎面却碰见一只两眼发着绿光的狼,那狼嘴里叼着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孩,浑 身都是血;再后来,那狼狞笑了一阵,就扔下嘴里的孩子朝她扑过来……她想叫却 怎么也叫不出声来,觉得嘴里正被什么软东西堵得满满的,张开眼却见柴亮正把自 己搂在怀里没完没了亲近呢。 柴亮并不经常回家,地里的活和三个娃娃都撂给女人了,他自己开着东风卡车 常年在外面跑运输,主要靠给那些菜蔬果品贩子拉货挣运费,天南地北四处乱跑, 反正谁出钱就跟谁跑。所以,柴亮回到家的时间通常很不确定,也许是深更半夜, 也许是凌晨天明,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倒头昏睡。通常这种时候,女人再也睡不着了, 黑暗里明晃晃地张着两只眼睛,看自己的男人像一匹躺在地上歇缓的疲乏的牲口, 肃静的屋里随着男人的到来,陡添了深沉的气息,那是汗水夹杂着浓烈的汽油味的 气息,当然更多的还是让她感到安心和兴奋的男人味道。柴亮出门时间大多都在十 天半月以上,这十天半月的时间对于女人来说显得漫长而焦灼,等待在女人的生命 里有了某种切肤的深刻体验。每次柴亮走后,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柴亮出 门一天,她就在心里满当当地想上一天,到夜里将一根手指咬在牙缝间,把白天经 过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若是还没有睡意,就把这一天的事情再从尾到头地思谋 一遍,这样瞌睡就不知不觉地爬上眼皮了。 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已经被她吆喝起来上学去了,小的还睡得死死的,柴亮的鼾 声正浓。女人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在柴亮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男人呼 出的热气一下一下吹到她的手背上,撩拨得人心里痒酥酥的,让女人感到很温暖, 她就着男人的身体亲昵地趴伏下来。 男人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下眼,嘴里很不乐意地呢喃着,不安生睡觉瞎闹腾啥呢! 说着又侧身酣然睡去。 柴亮婆姨的心里就猛地动了一下,很微妙的,似乎介于生气与不快乐之间的那 种,便故意将手钻到被子里去,并在男人身体的某个地方使劲捏掐了一下,嘴里娇 嗔地怪怨,刚才你死乞白赖哪那么大劲?害得人家早早醒了,这会儿你又装成一副 死狗样子…… 话说到这,女人突然想起一件心事,她很认真推了柴亮一把,说你醒一醒,我 有正经事情跟你商量。说着,又将男人的被子扯开一角。我都快俩月没来那个了, 你说我是不是……有了。女人的说话带着某种不确定性。 柴亮终于半张着眼看自己的女人,边看边拿手揉惺忪的双眼,说不会吧!你不 是带着那个啥了么,怎么会呢?女人矜持地摩挲着男人的胡茬,半晌才问,那万一 要是有了,你说那该咋办? 男人轻描淡写地笑笑,那怕啥呢!有了就再要一个,正好我们还缺一个儿子。 说话的工夫,柴亮一把将女人揽进自己的被窝里,并顺势让女人趴在他的身上。女 人立刻感觉到一股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怯和惊慌。她想 迅速从男人的身体上下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的:一个女人家大清早 猴在男人的身上,终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可她只是那么思想着,身体却丝毫没有 行动的迹象,倒任由身下的男人忙乱地撕扯自己的衣裤,渐渐地连内心里的另一个 自己竟帮着男人肆意妄为开来。 事后,女人趴伏在男人汗津津的胸膛上面,略显疲倦地言语着,你嘴上说得轻 巧,想生就生,他们说再要违反政策的话,就把咱家的自留地也没收回去,往后看 你吃屁喝烟去! 男人不以为然,说头发长见识短!若靠你种的那点粮食过日子,咱们怕是早就 饿死了,地让他们尽管收回去算了,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去种那烂杆地了,有那工夫 你管好几个娃娃。 也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马乡医把柴亮的婆姨领进白帘子里面,那里有一张很 小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很破旧的白色的床单。柴亮婆姨按要求褪下裤子,平展展躺 在床上,很不情愿地接受了马乡医的检查。刚躺上去的时候,女人忽然很是担心, 她甚至有点后悔,脸就倏地红成一团。她奇怪地想起早晨的那些龌龊的片段,更是 手足无措,便后悔没有及时擦洗一下身子再来。 好在马乡医并不在意,而且检查得很快,结果是:节育环踪迹不见。也就是说, 柴亮女人的怀孕情况确凿无疑。 于是,有人看到一向做事不紧不慢的马乡医突然变了脸色,而且,声音也不如 平时那样和蔼有耐心了,他一边褪去手上的橡皮手套,一边以怪异的高八度声音训 斥柴亮的女人,你知道么?这下我们乡的计生工作又泡汤了!你呀你!说着,他有 些气急败坏地抄起开处方的蘸水笔,在墙上的那张表格上找到了柴亮女人的名字并 快速地作了一个十分醒目的标记———!(蓝黑色惊叹号)———随后在底下备注 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