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柴亮的婆姨前脚一走,马乡医就急急忙忙打发走其余几个病人,然后锁好门 匆匆离去。他先去妇联看看,没人上班,他自言自语地骂了句妈的X.随后就骑上车 子风风火火地朝柴亮家所在的村赶去,他知道这件事情必须尽快通知到村委,让他 们拿出个处理意见来。早在今年年头县上的计生办就给乡上下了个红头文件,乡上 就召集他和妇联的头头们开了个责任划分会,就算是把硬指标下下了:二胎结扎、 坚决杜绝三胎并鼓励大家能踊跃到乡上领独生子女证,并许诺凡是领了独生证的孩 子入学时每人减收100 块钱的学杂费用。会后,分管计生工作的副乡长千叮咛万嘱 咐,说计生工作是头等大事,一定要狠狠地抓,实在不行可以调动派出所的人,强 行把人提溜过来。男的也别放过,该人流的人流,该刮的刮,该扎的扎!决不能心 慈手软!副乡长还补充道,计划生育工作搞好了,我们到县上腰杆子也硬气,要点 款子也能张开嘴!所以,老马你就得把那些婆姨们给我们盯瓷实点,捅出乱子就拿 你开刀! 当时,马乡医连连点头应允。 离开卫生所,一路上柴亮婆姨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又奇妙。道路左边是一眼望不 着边际的稻田,而右边地里的玉米正枝繁叶茂,风把宽大的绿叶片吹得哗啦哗啦地 响,风里夹杂着一股十分浓烈的青草味,还有种淡淡的有点叫人喉咙发甜的香味迎 面而来。麻雀和鹁鸪鸟扑棱扑棱地在树阴中穿来穿去,树叶就跟着鸟雀们齐声叫着。 柴亮的婆姨心不在焉地蹬着自行车。道路上的碎石子不时地从地面上飞溅起来, 石子在女人的眼前或身旁飞快地划出一道道弧线,那些弧线很快就被她抛在身后了。 有时,石子也会碰响挡泥瓦,声音很大,乒乒乓乓地响成一串。 女人赶回家以后,竟然发了一身的虚汗,汗液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渗出来,然 后顺着汗毛汇聚在一处。自家街门锁着,院子显得空洞而又死寂。女人知道柴亮已 经出门了,她想他也许是到外面收拾汽车去了,自打家里买了这辆卡车后,男人每 次出远门回来直到下次离开,这期间他必做的三件事情就是昏天黑地地睡觉、永远 没够地跟她亲近,再不就是没完没了地修车。除此之外,男人对家里的其他事情一 概不操心,好像家里的事情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诸如麦子割倒了没有、稻子有 没有起虫(病)、玉米是否已经养花了……总之,这些琐碎而又与这个家息息相关 的事情,在男人的眼里完全被淡漠了,根本不替她操心。可女人还是非常理解柴亮 的,她知道男人常年在外奔波,而且两只眼珠子必须时刻盯着前面的路,否则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她几乎固执地认为,出门在外的男人是有理由忽视家中一切 的。 而此刻女人的心情蓦地沉重起来,她推开偌大的两扇街门时,感觉到了某种巨 大的力量正压迫着自己,她想作一种有效的反抗,只是跟这扇门进行某种较量,可 她由衷地感到了一些倦乏,这种感觉使她显得力不从心。她便打心眼里讨厌这两扇 沉重而又庞大的铁门,门是以前专为汽车进出设计制作的。她记得当时男人第一次 将汽车开进院子里的情形,很多人围站在门口观望,汽车轰隆隆地驶进来。驶进来 的庞然大物使得院子突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好像随时都会把一丈多高的砖砌院墙 撑破似的。自从汽车开进村子并停在院子当间以后,这个原本平静的院子作出了许 多牺牲。比如:他们伐倒了一棵老梨树和两株笔直的钻天杨;还有,原先院里好好 的一片菜畦也被用实土夯实了,做了停车场。所以,这院里现在除了空旷和一辆偶 尔在深更半夜回来停泊的卡车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女人在许多个孤独 的深夜中发出的声声叹息,而且,这叹息唯独她自己知道。 现在,女人的心情的确很不好了,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及时地关闭那两扇大铁 门,门就那样开着。风就从外面一股一股灌进来,风里多出某种诱人的烹煮食物的 香味。门敞着就好像跟外面没有了界限,院子可以是里面也可以是外面的,院子和 街路连在一起,通向四方。这时,她听见小女儿嘤嘤的哭号声,那声音也许已经响 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以至于显不出任何生气,只是干巴巴地号着。 女人径自去圈里解手,褪下裤子蹲下来的一刻,她又想起来马乡医那只戴着橡 皮手套的清瘦如柴的生冷的手,她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长着那样一只小手呢!事 实上,她并不是第一次接受马乡医的检查,或者说马乡医并不是只给她一个人作检 查,乡里的所有年轻一点的女人,都被他那只清瘦无比的手挨个摸弄过的!而且, 她们都像她那样乖乖地躺在那张冰凉的小床上,像一具死尸,每个女人都得将两只 腿呈倒八字状地撇开,任由他摸来摸去。这样一想,女人觉得腹内一阵毛乱,险些 呕了出来,急忙草草了事,起身时朝圈里狠狠地连吐几口白唾沫。 她循着哭声走进屋里,果然看见只有两岁大的小女儿一个人在地上爬来爬去, 有一摊黄色的污物被孩子抓得稀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女人稍稍一愣 神,无名火从脑海里蹿起来,她接连骂了几句,骂得很难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 在骂谁。 马乡医决定先去找村委会的人,可村委们不是下地干活去了,就是到县城做小 买卖,就连老支书也不在,家里人说不知道跑到哪家串门子去了。马乡医知道支书 是个老棋迷,棋下得一般,却没事总爱缠着旁人下,每次发誓要赢人家不赢不罢休, 可几乎每盘都输掉。 马乡医绕着村街转悠了老半天,因为他的工作出力不讨好,谁见了他都不给好 脸色,假惺惺地问一句就跑掉了。尤其是那些被他强行塞过环或作过某种妇科检查 的女人,远远见了她就绕开走,或者,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对他视而不见, 好像他是个瘟神。马乡医也觉得自己搞得很被动,可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 有苦往自己肚子里吞咽呗。 后来,他跟路旁的孩子打问,人家才告诉他有大铁街门的那个院子就是柴亮家。 马乡医就推着自行车顺着指的方向走过去。 街门竟然是打开的,仿佛随时迎接他到来那样。 马乡医推着车子模样很傻地站在大门口,倘若这门是关着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可以只顾敲门就是了,可问题是那门正大大地敞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是一座 空城,里面充满了玄虚与诱惑。马乡医呆立了片刻,他想等待院子里的主人自动地 走出来跟他搭话。可他很快就死心了,因为里面的确很安静,除过鸡在棚子下面叽 叽咕咕地调情之外,连狗也趴在窝里昏睡,或者,狗并不在家里———那么狗大概 是到外面和相好的幽会去了。以前,马乡医多次吃过闭门羹的,甚至被主人气恼地 放狗撵逐过。所以,他几乎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他尽量将车子靠近自己的身体,这 样,万一发生以往的情形,他至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在极度的紧张和不安中,马乡医的脑子里还是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方说 有关自己由民办医生转成正式的,也就是捧皇粮的那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他干赤脚医生已将近10个年头了,他可不想这辈子就这样没名没实地干下去直到干 不动为止。还有,年前乡长曾给他暗示过,只要他把计生工作抓好,翻过年就把他 提成卫生所的所长,另外给他配一名女护士,还要给他涨一涨工资的。 所以,当他蹑手蹑脚地朝柴亮家迈步的时候,很有些做贼的架势,仿佛院子里 正有一堆金子,正冲他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