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给孩子擦洗完毕,女人彻底地疲沓了下来。 她近乎呆滞地坐在屋子里,怀里抱着哭声渐止的小女儿。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 显得很活泛,手脚不停地做出各种幼稚的小动作。女人没心思看这些,只是一味地 发着呆。屋子里的陈设静谧在某种清凉的光泽之中,玻璃窗又大又明亮,几乎占去 了整面墙的位置。房子是去年新盖的,一砖到顶,大梁椽子和檩子都是优良的松木, 所以屋内永远弥散着松木的芳香。有时,女人对这木的香味有种近乎痴迷的热爱, 只要闻着这种味道,她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被无比的幸福和财富包容着,这 样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有使不光的力气,这样她领着孩子独守长夜的时候,才不 会觉得漫长和凄凉,这样她在和男人久别重逢之时才会变得无比温顺和动情。 这屋子里有许多东西都是她曾做梦也想拥有的,比如冰箱、彩电、电风扇和洗 衣机,现在这些东西都一应俱全,显得空间有些拥挤。甚至,还有一些她还没来得 及想就有了的东西,比如说电视柜下面的那个VCD 机,是柴亮前些时候从南方给她 捎回来的,还有一大盒子乱七八糟的碟片。柴亮说,老婆你不是爱唱歌子吗,这回 你可以唱个够,光邓丽君的歌子就有好几碟!而实际情况是,离开柴亮她根本就不 会摆弄那些玩意,她至今也没完全弄明白家中所有电器的准确使用方法。在她看来, 柴亮的确不太像个农民了,他的脑子已经被外头五花八门的东西充塞满了,那些名 堂繁杂的新事物是她所不能想象的。记得有一次柴亮回来说要送给她一件礼物,当 时柴亮的模样很那个,说让她猜,她怎么能猜得到呢!后来等孩子们都睡熟了,他 才从车楼里鬼鬼祟祟地取下一个小方纸盒子,趴在她的耳朵根子上说,老婆我给你 买了一个人造的男人东西,往后我出远门子,你就再也不怕心慌了。说着,柴亮就 打开盒子,取出那个令她面红耳赤的橡胶物件,他还说用的时候装上电池就行了, 你就把它当成我的那个。她记得那天自己又气又羞,连声骂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在她看来,柴亮拿回家的东西,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和不信任,可柴亮一点也 不这么认为。相反,他却告诉她这是一个人最正常的需要,人家外国女人还有拿这 个过一辈子的。不管柴亮怎么说,女人依旧感到惶恐和羞耻,她让他把那东西扔得 越远越好,她说看到就想吐,后来那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此时,女儿逐渐有了睡意,在她的臂弯中变得沉重起来,这让她的心里也沉甸 甸的。屋里越发明亮起来,这明亮带着一丝丝阴郁。秋天正午的太阳并不十分耀眼, 只是暖融融地照射着。女人将孩子轻放在床上,盖上毯子。她觉得自己的胃里很难 受,一想到男人也许很快就要回来了,她得急忙去生火做饭。边做饭边思想着另外 一个问题,那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该咋办,想着想着,竟然对怀孕这件事情感到某种 厌恶,或者,对男女之间发生的那种事情感到无比憎恨。她觉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实在是很糟糕的事情,偏要干点什么,而且,男人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快活 过了就只顾埋头昏睡,把个女人撂在一边;或者,干脆像一只气球悬在半空中,很 长时间没着没落,而且,到头来受苦受罪的还是女人自己。男人呢,只会像是不经 过大脑似的说一句怀上好,那就再生一个吧!他哪里知道做女人的心思啊。 这样一想,女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把案板和灶台上的盆盆罐罐弄得叮当直 响,火气全部集中到手指上,切菜刀发出的声音急促而又嘹亮,像是要把菜墩子劈 开似的。 与此同时,马乡医从外面摸索进来,样子很是鬼祟。 马乡医接连在嗓子里制造出某种很假的咳嗽声,女里女气的往里走着。在他身 后早已经跟来三两个人,去年马乡医曾带着乡派出所的干警,到下面的几个村抓过 那些超生的婆姨,所以妇女见了他多少有些惧怕的,当然那些过了生育年限的就不 买他的账。马乡医发现有人跟在身后,似乎陡增了底气,脚下的步子多少大方了许 多。 那时,柴亮的婆姨正想着心事,锅里的油冒出细碎的泡泡,冒着冒着就全部藏 在锅底了,菜扔进锅里时骤然发出哧啦的尖锐声音。女人只顾机械地翻动着锅铲, 样子很木讷,完全不像是在炒菜。这时,马乡医吊死鬼似的出现在伙房门口,他冲 里面使劲干咳了几声,话到嘴边了,却又觉得似乎不该在这种地方说那些话,就尴 尬地冲里面笑着说,柴亮媳妇你忙着呢!你先忙,你先忙。说着,马乡医后退几步 就着墙根站好,脚下是立正的姿势,一抬头却看见有个婆姨正怀里抱着孩子站在柴 亮家的街门前,朝他一个劲嬉笑张望着。 马乡医就很不自在,冲外面接连摆了摆手说,去去去,有啥好看的?该干啥干 啥去!门口的婆姨一副赖兮兮的样子,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倒笑得更诡秘了。 好在柴亮婆姨很快就从伙房出来,马乡医赶忙上前搭话,问你家柴亮在不?我 想跟他说个事。柴亮婆姨将双手在胸前的围裙上反复擦了擦,脸颊红扑扑的,说他 人一早出去了,还不知啥时候回来。马乡医顿了顿,那我就敞开了跟你直说吧,你 这可是第四胎,是违反政策的,这个孩子你们说啥也不能再要了!说这话的时候, 马乡医的表情从温和急转直下,变得十分严肃了。 站在大门口的婆姨一直抿着嘴傻笑,那笑声像一架吱吱扭扭的破车,在坑洼的 路上滚来滚去。这又招来了几个调皮的孩子跟着一个劲瞎起哄。柴亮的婆姨就有些 后悔没有将街门关好,才惹来那些看笑话的。她冲门外瞥了一眼,随即像逃避什么 似的收回目光。马乡医说你们也太随便了,全然不把上头的政策放在眼里么,想怎 么生就怎么生,这很不好嘛!明天赶忙到县医院做掉去。她看见马乡医的那双清瘦 的小手,正在她眼前做着一些她认为很滑稽很古怪的动作,比方他在说“做掉”这 个词的同时,那手也猛地比划出一个斩断的意思来,而且,他的嘴巴始终喋喋不休。 女人对面前这个长着一双小手的男人,忽然产生了无比的厌恶与憎恨,尤其是 一想到那双手曾不止一次地在她下身弄来弄去。于是,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自 己说话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她说,生不生是老娘自己的事,跟你有狗屁相 干!我就生我偏生,眼热的话,你回家跟你婆姨也去生一个!这一通突然从她嗓子 眼里冒出的话,明显连她自己也感到震惊了。斜睨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到 马乡医一副措手不及的窘迫,或者,他甚至还没完全弄明白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而柴亮的婆姨却骤然间失声号叫起来,像顷刻间驶来的火车。她的哭声异常地大, 仿佛爹死娘嫁般的悲怆与痛伤,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过渡,只是一味地号啕不止。 也就是在马乡医惊魂甫定的一瞬间,他忽地也发出了一声比女人还要脆弱的无 助尖叫,他感到身后顷刻间卷起一阵凉风,随即他的身体正被一股钻心的疼痛强烈 洗劫着,同时他抱着自己的一条腿瘫倒在地上。 看热闹的也惊恐起来,因为柴亮家那只大狼狗正龇着牙,吐着一截粉红色的舌 头,两只泛着绿光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地上的男人,它接连发出不依不饶的吠叫声。 这下,马乡医顿时瘫软无力了。 晌午过后,院子恢复了平静。门依旧敞着,几只从田野间飞来的野蝶,正翩翩 地掠过柴亮家的窗户。女人脸颊上的泪痕未干,只是一味地坐在靠近窗前的椅子上 发呆。小女儿在院子里扯狗的两只耳朵,惹得狗十万分地不乐意,但碍于白天发生 过的那件事,狗自觉地选择了低眉顺眼,它似乎不想再遭到女主人的呵斥。 天色在女人的苦思冥想中一点一点往下沉着,女人的内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变 得空茫起来。后来,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只干瘪的蛾子,随时都会从椅子 上飘飞起来。 女人一直迫切地盼着柴亮能立刻回到她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这个 孩子。有关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会儿想要,一会儿又一点也不想要。 她好几次对着大衣柜的镜子照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她很古怪地将衣襟撩起来,镜 子里面就赫然露出她的一段白色的肚皮,那颜色又白又亮,薄薄的,使她不由得联 想到里面的那个或许已经成形的孩子。孩子的颜色也是那么白白的,好像没有一点 血色。没有血色的东西,让女人感到战战兢兢。她急忙避开那面镜子,仿佛镜子里 会随时伸出一把手来,男人的手,戴着胶皮手套,猛地把她按倒,虽然那手的力气 并不很大,却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天色果真和女人的心事一起沉落下来。 柴亮还没有回来,外面的黑色和院里完全连在一起,很难一下子分辨出门在什 么位置。有几次女人试图去把街门锁好,然后进屋安安生生地坐着,可一只脚刚迈 出门槛就迟疑了,眼光木木地落在某个位置上。里里外外完全被黑色连接在一起, 这无尽的黑色又仿佛一直连接到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男人正驾着汽车 在夜色中疾驶。女人不敢再往深处想这件事情,那对于她简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 洞,她也经常听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在路上发生,那些灾祸总令她胆战心惊。有一回, 柴亮半开玩笑地跟她说,我们多要几个孩子吧,万一哪天我把车开到沟里……女人 没等柴亮把话说完,就紧紧捂住了他的嘴,随后泪花子掉了一枕巾。 好在两个大一些的孩子放学回家了,屋子里亮起了灯,也有了一些喧闹。这样 一来,屋子就显得满当当的。女人又开始在伙房里准备饭菜,在无声的忙碌中,她 依稀听到从另一个屋里传来的孩子们杂乱无章的嬉闹声,好像那么远,又那么近, 那么令她厌倦,又是那么让她心醉神迷。听着听着,她隐隐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 女人顿时一慌神,整个人就从某段飘浮的梦境中跌落下来了,菜已经烧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