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岁不饶人。 近年来,胖子乡长逐渐显得有些体力不支,平路上走路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气, 喝点儿酒就要打瞌睡。他不管走在哪里,只要坐下来哪怕两分钟,眼睛一眯,便会 鼾声大作。太胖了,已经接近一百二十公斤了,咋不负担重?太累了,吃喝都像干 工作一样累,怎不忙里偷闲?乡镇的活儿没日没夜,修桥铺路抗洪救灾耕地占用房 屋拆迁,哪一件事不要乡长亲临前线?成天在田坎儿上跑,能说不累?他说,累了 不多喝点酒壮胆,不多吃点肉支撑,身体不散架才怪。更何况如果现在不按他以前 给自己制定的标准吃点下去,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更达不到他体重二百五的人生 目标?如今伙食有的是,村民也不在乎那么一两顿酒饭。乡长人称土皇帝,下来之 前只要打个招呼,还不山珍海味香烟饮料啤酒洋酒什么都会有。只要给钱,吃点算 啥?现在看来每天只要有吃有喝,工作再苦再累,胖乡长也觉得这是在过幸福生活。 上小学的时候,人民公社化集体吃伙食团,每顿二两计划还搭配粗粮,天天顿 顿半罐罐饭,加上没有油荤的小菜,吃不饱肚子。吃饱了也管不了多久。“饥寒起 盗心”,于是上学路过生产队的红薯地,便偷偷摸摸刨两个,不管大小,拿在田边 洗一洗,填填肚子。有时放学回家也要邀约几个童生,一起上树掏鸟窝,田里抠黄 蟮,地里捉蚂蚱,捉住了这些活物儿,便找来一把干柴,在某个山凹里架起火烧来 吃。那时他就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天天都煨鸡炖膀,我一定每顿都痛痛快快吃 个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当兵退伍安排到乡上工作,跟着老乡长鞍前马后跑了十几年, 为乡民做了很多实事,得到乡民的拥护,才当上了正乡长。刚到乡上时人还年轻, 精力充沛,如果遇到发生重大事情,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下基层回不了乡上回 不了家,只好将伙食安排在农户家里,这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 那年月,若在哪家能吃上一顿米饭,桌上能有一碗老腊肉,红薯汤里能有点油气, 就算不错了!他说,如果天天顿顿都有肥肺肺(肥肉)吃,那一定是共产主义了! 哪想幸福来得太突然,短短几年间中国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赶上这等好日 子,真是托共产党的福!现在开饭,桌上鸡鸭鱼肉什么都有,老腊肉已只是满桌佳 肴中一个小小的拼盘,还有好酒好烟可以尽情享受,能不觉得幸福?这来之不易的 幸福要珍惜,不能误了这大好时光,能吃就尽量多吃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 随意糟蹋。现在的剩菜剩饭都比以前的好,也不要随便糟蹋。他常常是把桌上大家 吃不下的东西全部收入胃中,说倒掉了太可惜。大家都认为,胖子乡长吃过苦饿过 饭,才懂得俭省。可是当下年龄不行了,喝点儿酒就醉醺醺的,总想在哪里躺一躺 或找个地方倚着背靠一靠也行,这叫养精蓄锐。长此以往,竟成了习惯,让胖子乡 长坐在哪儿就觉得哪儿是席梦思。长凳短凳沙发椅子,甚至饭桌上伏着也行。分管 治安以来,城郊突发事件又多,常常通宵达旦。即使偶尔没喝酒,饭后也想眯一眯, 在那里打个盹,以利再战。 乡上接待应酬多。上级机关检查调研视察,外来资本投资洽谈,乡长都得出面, 不然,别人会说摆架子。有时一顿饭得串几个台,红酒啤酒苞谷酒,左一杯右一杯, 几个点球下来,满肚子的酒水,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每天这样。人一吃饱喝足了就 懒,就想找个地儿休息休息,这是人的惰性。谁知高蛋白过量消耗得不多,脂肪慢 慢在皮下堆积起来。加上吃了就睡,哪儿都睡得着,乡长的肚子一天天腆起来了, 就像动画片中那位骄傲的将军。但他觉得胖没有什么不好,只有大腹便便,才像当 官儿的。计划经济集体生产那年月,分配的粮食只能半饥半饱,更不要说吃肉。喝 酒也只能偶尔在供销社或乡办酒厂去弄一壶,就着一点半生不熟的花生米喝二两。 营养不良的年代,想胖都胖不起来!现在好了,物质极大地丰富,吃点儿算什么, 还要讲究质量。结果越吃越胖,越胖越想吃。中午一点钟如果没开饭,他就觉得头 有点晕。后来听医生说,那是血糖减少。 那时胖子乡长已经四十好几了,还面容红润,眼角都没有一点鱼尾纹,看上去 只有三十多岁的年龄。好多人都恭维他说,乡长就是显得年轻嘛!胖子乡长听着悦 耳,便抿嘴笑曰,现在不同了,哪个没得吃?吃又不犯死罪!只要吃得服得,就别 管那么多了。你们都给我多吃点儿,吃饱点,就像我一样,长得白白胖胖的,人不 就显得年轻了吗? 乡长的老屋背靠大路,建造在通往偏远村社那条大路坎下的一块平坝上,正北 正南,不当西晒。那条大路高齐屋檐,行人过往都好像从他头上走过。夜深人静时, 乡民从他屋后经过,还时不时会听到他两口子嘻哈嬉戏的咯咯声。两口子重达近四 百斤,这体重压得那床叽嘎叽嘎的响。两口子都胖,让胖子乡长有点担心哪一天那 床会被压垮,便在附近机械厂找人帮忙,把木床的横担床边都加了角铁,以防断裂。 两口子一直都不大讲究穿着,工资几乎都用在吃上。他说,吃得并不笑人,家庭收 支按国际标准衡量,不外乎就是恩格尔系数超标。他说,计划经济的年月,他一家 人每月的肉票,月初就一次性全拿去开后门割肥肉,回家用萝卜炖一大锅坨子肉, 三爷娘母一顿就能把它吃个精光。下半月想吃肉没票了,就在自由市场买点鸡牲鹅 鸭解馋。他说这只是小荤,不过瘾。煨鸡烧鸭和炖坨子肉那香味,飘得很远很远。 那些没有计划供应的乡民从他屋后路过时,都会吞着口水愤愤地说,只有乡长这家 人吃得好,经常煨得喷香! 胖乡长计划经济那年月便打下了良好的身体基础,与面带菜色的乡下人相比, 显然油气得多,根本不像是饿过饭的人,只是伙食标准还达不到他的高要求,让他 还没有形成罗汉肚儿的那个份儿。那时候虽不是很胖,但人们还是叫他胖子。胖子 乡长就这样被喊出了名,百姓几乎不叫他的姓。 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取消了计划,天天的油荤让胖子乡长体态越来越臃肿,瞌 睡也随之多了起来,就连有时开党委会也要睡着。开会时,他常常靠坐在藤椅上以 肩为枕,只要头一歪,就会鼾声渐起。有时张着嘴打鼾时,涎水竟顺着口角流到了 肩膀上。好心的党委成员推推他,他也只是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了看,头一歪,又 睡了。那年换届考察干部,他的鼾声自然引起了考察组的注意。在后来换届人选的 推荐名单上,他被列在了副职一栏。他认为没什么了不得,相反觉得这样的人事安 排合情合理。这几年他深知当正职有多累,什么事儿都蔓在你头上,什么责任你都 要担当,头发都要多掉几根。还是任副职好,书记乡长在前面顶着,不管乡里发生 了什么事儿,都有依赖。 乡人代会上,他还是高票当选了副乡长,分管教科文卫和治安。 胖子乡长在乡农中读书只念到初一,就进入了“史无前例”的年代。他有自知 之明,深知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总结报告有时咬断了笔杆也老是写不出来。乡上 组织学习,文件中的生僻字念不出来,他就一马跑过,机灵地省略些段落。发下的 文件只有一份,共同学习时别人也看不见,乡上的学习也就这样常常让他蒙混过关。 如今叫他具体分管教育,自然一脸的糊涂。他怕出洋相,对教育工作这一块干脆一 概不管,只管好教办那几个人就行。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加强汇报,教育上那些 事儿,就由你们教办全权处理好了。科技文化卫生,他也不太懂,使不出招。至于 体育和治安保卫,可就算人尽其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