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康老犁反对深翻土地也好,反对大跃进也罢,真可谓是螳臂当车,丝毫没有阻 止“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历史洪流。全村的人都忙着放卫星、忙着炼钢煮铁、忙 着写诗作画创奇迹,地里成熟的粮食都没有人收割了。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 出奇地好。满地的玉米棒子还没掰,就轰隆隆去搞“秸秆还田”了;满地棉花还没 来得及采摘,就被翻在深耕的土地里,黢黑的土垡上一片花白,像是康老犁那千疮 百孔的破棉袄;地里的红薯更没有人放在眼里,连秧带叶都爬在垄沟上。似乎一夜 之间中国的粮食都多得没处打发了,任凭随便糟蹋。 拼命干活拼命唱歌的农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反正公社的食堂天天四菜一汤, 敞开肚皮随便吃。今天吃饱了今天不饿,谁还知道有明天呢。 康老犁心疼,他依然在掏着茅房,村里的人都到第一线去了,茅房空空如也。 没有人再给他分派新的任务,大跃进的洪流把他彻底淘汰了。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 扛着粪勺走街串户,也依然将半桶或空桶挑到地里去。到了地里他便走不动了,看 着满地的粮食都向他招手,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向他呼救一样。他放下粪桶,开始拾 着满地的玉米棒。小山一样金灿灿的玉米棒堆积起来,怎么处理呢?背回家去显然 不行,不是偷也是偷,被人发现不把他法办才怪。搜来转去,他在葫芦垡附近的河 堤下面,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桥洞。这是早年间一座小石桥,河水改道后被埋在河堤 下面了。他把桥洞里面的泥土挖出来,腾出了半间屋子大小的空间。于是他像田鼠 一样将玉米粒搓下来,用衣襟一兜一兜地放进桥洞里。不到半个月,这桥洞便装满 了玉米、黄豆、花生、红薯等珍贵的粮食。他想起了一句老话:耕牛无宿草,仓鼠 有余粮。 撼天动地的大跃进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饥馑。所谓的“三年困 难”是从1958年的冬天开始的,公共食堂还在,“四菜一汤”早就变成梦一样的回 忆了。按户按人头凭证打饭,炊事员的勺子在众多饥饿的眼睛监督下,精确得如同 药房里的戥子,谁都别想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田小穗每天打回来半瓦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高粱面粥,四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 的红薯面窝头。回来以后,田小穗又把稀粥同样公平精确地分在每个人的碗里。一 家人围在一起默默地对着那可怜的饭食发愁,这点儿东西放进一个人的肚子里都吃 不饱。康土地和康棉花又正是吃起来没饱的年轻人,田小穗把自己的小窝头掰成两 半,偷偷地扔进康土地和康棉花的粥碗里。康老犁看不下去了,又将自己的小窝头 掰开,放一半到田小穗的粥碗里。田小穗不吃,又用筷子给他夹了回来,他转身躲 着。一家人谁都不说话,泪水流进稀粥碗里…… 第二年春天,土地开始惩罚农民了。忘恩负义的农民给土地开膛深挖,土地愤 怒地拒绝着农民的耕作。撒在土里的种子多半长不出苗儿来,勉强长出的苗儿像饥 饿中的老人一样无精打采。秋天到了,饿得眼蓝的农民等待着收割,玉米长得像蜡 钎,小棒子没有手指粗。农民绝望了,同样绝望的是大老郭。他现在已经是人民公 社社长了,遵照上级指示,他迅速地解散了公共食堂,把粮食直接分到了农民手上。 农民分到手的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怎么能度过漫长的冬春呢?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变成了轰轰烈烈的“低指标瓜菜代” 运动。郭社长不再领着农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是指挥着农民挖掘“进口物 资”。什么“双蒸法”“人造蛋白”“小球藻”,还有玉米秸磨粉,树皮精煮,草 根榨汁等等。能找来吃的都成了美味佳肴,到最后天上只剩下飞机,地上只剩下板 凳了,还能吃什么呢? 浮肿像瘟疫一样传染着,康老犁家也在劫难逃。先是田小穗肿起来,脑袋胀得 像脸盆那么大,身上的皮肤发亮光,一摁一个坑。后来康土地和康棉花也相继倒下 来,肿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 康老犁害怕了,有人倒下了。村东头绝户阮老太太就是满嘴叼着棉花睡过去了, 还有去镇上的大道上每天都横着“倒卧儿”。康老犁开始盘算废桥洞里藏着的那些 粮食了,饿了一年多了,康老犁始终没有动一粒那里的粮食。他从心眼里觉得,那 些粮食不是他的,他是从人民公社的土地上收获的,理应属于人民公社的。有多少 次,他都想找到郭社长,把那些粮食交出来。随着饥饿的风暴越刮越猛烈,他越来 越觉得那不是粮食,而是一洞炸弹。这粮食放在一家,够吃一年的。可是放在全村、 全公社,连一天也不够吃的。一个蚂蚱要喂一群饿狼,蚂蚱微不足道,那群饿狼非 互相撕咬碎了不成。再说,他越不交出来,祸端越大。谁相信你自己没动过那粮食 呢?动了,动多少?夫妻间父子间为半个高粱面窝头都能红眼翻脸,人们要是知道 他私藏这么多粮食,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 想到那些粮食,康老犁便心惊肉跳。现在,家人都饿倒了,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自己跟自己说,算我借的,算我借的还不行吗?以后我还,加倍地还。他开始悄 悄地往家带粮食,先是带两块红薯,后来又带一把黄豆或玉米粒。问他,他就说是 从田鼠窝里找到的。这一把一把的粮食救了全家人的命,两个孩子先消了肿,后来 田小穗也站了起来。既然家人好了,他就不再往家里拿粮食,他开始悄悄地给最需 要救助的人送粮食。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走家串户,看到谁家有人倒下了,就将一 把玉米粒撒在他家的门口。他只能撒在人家的门口,让人家误以为谁去磨面的时候 口袋破了撒下的。 这天晚上,他挑着两只粪桶,怀里揣着一把玉米粒从葫芦垡回来了。他实在是 过于小心了,他到废桥洞去拿粮食总是在夜里。其实那个时候人们饿得只能躺在炕 头上,不要说野外,就是村子里都很少见到人影。荒无人烟,荒年的时候不是没有 人,是人没有力气出去。他走到村头土地庙后面,突然听到里面有刷拉刷拉的声音。 这声音很小,可是在人迹罕见、鸡犬绝声的夜晚又特别刺耳。他忍不住趴住后窗户 朝里面看着,一个人半跪在地上,伸着鸡爪子般的手指正在扒土地爷的皮。他顿时 愤怒起来,怎么连土地爷的皮都敢扒? 他没敢作声,仔细地看着。那个人将土地爷的皮扒下来,直接塞进嘴里,大口 大口地咀嚼着。土地爷是个泥胎,据说塑神像的泥胎是用米汤和的泥,莫非这泥胎 有些粮食味儿? 罪过,天大的罪过。土地爷是谁?是保护土地的神,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就是再饿,也不能扒土地爷的皮填肚子呀?触怒了土地爷还能赎罪,可是把土地爷 的皮吃进肚子里,你能屙出来吗?就算那皮有些粮食味儿,可毕竟是泥呀?你吃进 去屙不出来还不把你憋死? 他顾不上多想,冲进了土地庙,大声喊着:“你不要命啦?” 那个人吓得瘫软在地上,转过身来,用一双无望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里有鬼 的影子,让他感到一阵战栗。 康老犁看清了,仰卧在他面前的是冯绍光。 他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玉米粒。 冯绍光看见康老犁手里的玉米粒,眼睛里的鬼影闪出了凶光,一把将那些玉米 粒抢过来,疯了一样地往嘴里塞。 康老犁将怀里的那些玉米粒都掏出来,放在他的胸口窝儿上。 他看见,冯绍光那闪着凶光的眼睛湿润了,一大滴泪水滚落下来。 康老犁站起身,指着土地爷说:“记住,土地爷是你爷爷,亲爷爷,饿死也不 能扒你亲爷爷的皮吃。” 掏茅房还有一种权利,一种任何人都享受不到的权利。这是一种窥视权。窥视 是对别人隐私的侵犯,可是掏茅房却把这种龌龊的犯罪行为变成了合理合法。 潮白河两岸的茅房是在院子外面的,大多是用高粱秸玉米秸夹起来的。用秸秆 围成一圈儿,在圈儿里挖一个坑儿,这就是茅房。这种茅房一家一个,是男女共用 的。不用担心茅房里有人会撞上,秸秆夹起来的时候就留有空隙。里面蹲着个人, 外面的人很容易看见的。如果在夜间,蹲在茅房里面的人听见有脚步走近,会在里 面咳嗽一声,以示先来后到请勿打扰。 原本秸秆间就有缝隙,加上风吹雨打、猪拱鸡刨,秸秆间的缝隙会越来越大。 有时候茅坑上蹲一个人,整个屁股都会被外面的人看见。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对 里面那个屁股不会感兴趣,外人有事没事地过来,看见里面有个屁股总会把目光移 开的,特别是从外表认出是个女人屁股的时候。这是君子,当然也有不那么君子的, 在移开目光的同时总会停留片刻,会再回头看一眼。这动作要做得很自然,很迅速, 还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不能让人发现你在有意地窥视,有意窥视会要挨骂的,挨这 种骂总是很没面子的。 掏茅房的却有这个权利。康老犁挑着两只粪桶走来,不管茅房里有人没人,他 都能理直气壮地走近。遇见里面有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把粪桶撂下,大 大方方地在茅房门口等着。即使我看见了你的屁股,谁也不会说我在窥视你,我是 等着你出来进去掏粪的。 康老犁是君子吗?难说。 康老犁动了邪心思是从看见冯有槐老婆的屁股开始的。第一次也是无意中看见 的,那是一个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白白的、 圆圆的、似乎还闪烁着光芒的物件。一瞬间,他觉得他看见的是月亮,是一轮中秋 时节的满月。愣了半天,他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的屁股。他最先的感觉是奇怪,世 界上怎么有这么圆、这么小、这么白的屁股呢?田小穗的屁股很大,长得像簸箕形, 从腰部往外扩展着,越往下越大。康老犁始终认为所有女人的屁股都是簸箕形的。 冯有槐女人的屁股居然是苹果形的,圆溜溜的像是挂在低垂的枝条儿上。难怪冯有 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呢,这么小的屁股恐怕下个蛋都难。要命的是白,冯有槐的女 人娘家在河东的祁各庄镇上,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白,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能不白吗?康老犁过去只看见过大户人家女人的白 脸蛋儿,还从来没看见过白屁股。康老犁看着看着心里烫起来,他伸手平息着自己 发烫的心口,却摸到一把黄豆粒儿。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黄豆粒抓出来,放在冯 有槐的夜壶旁边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从茅房里出来后,会顺手将夜壶捎进屋里的。 第二天,还是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康老犁又挑着粪桶来到了冯家的茅房外面。 那轮圆圆的月亮又升起来了,康老犁的心里不是烫,而是怦怦地狂跳起来。难道每 天这个时候冯有槐的女人都要上茅房吗?于是,他一边站在茅房外面等候,一边将 手伸进衣襟里,今天他怀里揣的是玉米粒。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康老犁都要到冯家的茅房外面看月 亮。冯家的月亮不升起来,康老犁的工作就算没有完。看完了冯家的月亮,康老犁 才能踏踏实实地回家。晚上躺在炕头上,想着田小穗那簸箕一样的大屁股,那圆圆 的、小小的、白白的月亮又会悄然从他眼前升起来…… 饥肠辘辘的农民终于盼来的秋天,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饿疯了的人们都在想方 设法地积攒粮食,可粮食是人民公社的,是生产队集体的。上级三令五申要保护集 体财产,基干民兵白天黑夜地巡逻。人们还是偷,偷这个字太刺耳,上级领导便淡 化成小摸小拿。确实也不大,将拿到的红薯、玉米棒子、黄豆粒、高粱穗儿藏在草 筐里、裤裆里、草帽里。每天收工回村的时候,干部们就站在村口翻,翻出来就充 公,翻不出来就带回了家。社员们小拿小摸的本事越来越大,干部们翻得也不大认 真,法不责众嘛。后来整风整社的时候工作队总结过,叫做有不偷的人,没有不偷 的户,可见当时的偷拿之风是何等严重。 但只限于小偷小摸,而且是半公开的,社员们互相掩护,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若是有人背地里大偷大拿,依然会激起民愤的,抓住了依然要以盗窃论处 的。康老犁挑着满桶的大粪又到葫芦垡去给那里的庄稼“开小灶”。公社化以后, 高级社自然解散了,葫芦垡又划归柳林庄了,康老犁也就自然敢理直气壮地往葫芦 垡送肥了。康老犁到葫芦垡不是给那里的玉米施肥,玉米已经成熟了。玉米埂上还 间种着一些白萝卜,白萝卜在高大茂密的玉米秧下艰难地生长着,怎么也挺不起腰 来。康老犁要格外给它们以照顾,等玉米收割完之后它们就会生机勃勃地长起来。 康老犁端着粪勺给玉米间的白萝卜施着肥,突然听到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田 鼠在啃食玉米。他弯下腰,悄悄地循着声音向前摸索着。一个熟悉的圆圆的东西挡 在了他的眼前,这个圆圆的不是月亮,而是包着一层布的苹果。尽管包着,康老犁 也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光芒。他站起身来,玉米叶子的响声将那个圆圆的苹果惊动 了。冯有槐女人转过身来,她没有站起来,而且半躺半卧地面向康老犁,眼睛里含 着泪,又像燃着火。康老犁发现,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已经装了大半 袋玉米棒子。 以后多少次回味这件事的时候,康老犁总是想不起来冯有槐女人到底是怎么把 裤子脱掉,把圆圆的月亮送到他的怀里的。他只记得他非常稀罕地抱着那白白嫩嫩 的小屁股,用那流着涎水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嘴里还喃喃地叫着:“月亮我的月 亮……” 完事之后,冯有槐的女人背着那半袋玉米要走。康老犁把她拦下了:外面有民 兵,村口有干部,你怎么走呀? 冯有槐女人犹豫了:“要不……天黑以后我再走。” 康老犁说:“天黑了看管得会更严。” 冯有槐女人抱着那半袋玉米,无奈地坐在了地上。 康老犁把粪桶倒干净,里面铺一些玉米叶子,将口袋里的玉米棒子倒进去,又 在上面蒙了一层黑土。 康老犁说:“你先回去吧,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给你送回家去。” 冯有槐的女人突然跪下了:“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我感谢你一辈子。” 康老犁说:“你已经谢过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还要吗?” 康老犁说:“你不是已经给了我吗?” 冯有槐女人说:“刚才的不算,是我欠你的。” 康老犁困惑地问:“欠我的?你怎么欠我的?” 冯有槐女人说:“冯有槐占了你的女人,你本该占他的女人。” 康老犁扬起头,朝天上吐了一口气。 冯有槐女人说:“我知道,就算你占了他的女人也不划算,你的女人还给他生 了个儿子呢。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要我,我就到葫芦垡来。” 康老犁瞪着眼睛看着冯有槐的女人,那眼睛很凶、很贪婪。 冯有槐女人胆怯地向后闪着身子。 康老犁饿狼般地扑上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我要,我现在就要……” 玉米地里又响起了康老犁那呻吟般的叫喊声:“月亮……月亮……我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