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康老犁又得到了葫芦垡。葫芦垡分在他的名下的那天,他破例买了一瓶高粱酒, 杀了一只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提着装鸡肉的瓦罐,揣着酒瓶子来到郭明住的小 场房里,非要请郭明喝两杯不可。郭明依然是人民公社的社长,他到柳林庄来搞 “包产到户”的试点。 郭明看着康老犁的瓦罐和酒瓶子,有点儿感动,又有点儿哭笑不得。 康老犁刚要打开酒瓶子,郭明把他的手摁住了。 郭明说:“你饶了我吧,我来搞‘包产到户> 就顶着满脑袋雷呢,是福是祸还 很难说,你再让我吃请喝酒,到时候是裤兜子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康老犁说:“这‘包产到户> 咱农民拥护呀,拥护你的好政策,也拥护你这个 好领导,请你喝杯酒怕什么?这酒又不是偷来的。” 郭明说:“我说康老犁呀,你是带着肚子住娘家,怎么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呢?我就算是想酒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呀。” 康老犁说:“我的酒怎么了?我的酒里有毒药。” 郭明只好实话实说:“你不知道你是地主吗?这要是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你就 是腐蚀拉拢干部;我呢,就是阶级路线不清,或者干脆就是地主的保护伞。” 康老犁还不甘心:“我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郭明不耐烦了:“你别给我添乱了,你要是真拥护我感激我,就好好把地种好, 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走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跟你翻脸了。” 康老犁只好走了,心里好窝囊。得到了好处,想表示一点心意人家都不领情。 他提着鸡肉和酒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土地庙。小土地庙里更加破烂不堪了, 里面除了柴草就是耗子屎蝙蝠窝。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衣衫已经残缺不全了,面目 还算清楚,只是土地奶奶的下巴颏儿掉了一大块。康老犁把瓦罐和酒瓶摆在砖台上, 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得了,土地爷土地奶奶,您二老将就一点儿吧,我今天 连炷香都没带来,给您上上供吧。等日子过好了,我一定好好给您二老塑个金身, 描一身鲜鲜亮亮的彩绘……” 有脚步响,康老犁回头一看,进来一个人。借着星光看了半天,康老犁认出是 冯有槐。 康老犁坐着问:“怎么是你?” 冯有槐说:“这个土地庙还是我爷爷修的呢。” 康老犁说:“那又怎么样?你爷爷修了土地庙,给你留下了三顷多地,到头来 不是都让你糟蹋了吗?” 冯有槐说:“我要是不糟蹋那些地,怎么让你成了地主呢?” 康老犁说:“我这个地主可不是剥削来的,我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挣 来的,我是把每一个铜板拴在肋巴条儿上攒下来的。” 冯有槐说:“这道理你别跟我讲,跟我讲也没用。我还想找个地方说说理呢, 找来找去找到这土地庙,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康老犁说:“你要说什么理,你不是贫民吗?不是积极分子吗?” 冯有槐说:“得了,我马上就要跟你一样了,说不定要跟你一起挑着粪桶掏茅 房了。” 康老犁没听明白,扬着脸看着冯有槐。 冯有槐说:“你知道郭社长到咱村干什么来了吗?” 康老犁说:“不是搞‘包产到户> 吗?” 冯有槐说:“‘包产到户> 只是试点,主要是来搞’民主补课>.” 康老犁问:“什么是‘民主补课> ?” 冯有槐说:“咱这个地方跟南方不一样,南方闹的是农民暴动,打土豪分田地, 一切权力归农会,把地主扫地出门,再踏上千万只脚,让地主永世不得翻身……” 康老犁说:“是了是了,我也听说过南方斗地主斗得邪乎,南方的地主眼馋北 方的地主,说共产党偏向北方的地主。” 冯有槐说:“就是因为那些南方的地主疯狗一样地乱咬,现在才又搞起了‘民 主补课>.” 康老犁问:“这‘民主补课> 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槐:“咱北方搞的是和平土改,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只要把土地房子拿 出来分给农民就行了。可是这样一来……” 康老犁说:“这样一来有些人就成了漏网之鱼,对不对?” 冯有槐哭丧着脸坐在了康老犁对面。 康老犁又说:“‘民主补课> 就是要把你补成地主对不对?” 冯有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康老犁大笑起来:“哈哈哈……冯有槐呀冯有槐,你也有今天呀。说你不是地 主,我就不服。谁不知道你是财主?不光你是财主,你爹也是财主,你爷爷也是财 主,你爷爷的爷爷还是财主。我呢,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刚来个鲇鱼翻身就成了 地主了。告诉你吧,政府眼里不揉沙子,政府是讲理的。来来来,为了给你补上这 个地主,我请你喝酒,咱老哥儿俩得好好庆祝庆祝……” 康老犁把摆在土地爷面前的瓦罐和酒瓶拿下来。没有筷子,顺手撅了两根秫秸 秆儿,没有酒杯,嘴对着瓶子干吹。冯有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 康老犁酒还没喝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了:“我说冯有槐,以后咱俩就是坟头改菜 园子,拉平了。你别死了亲爹似的,当地主有什么不好?地主地主,什么叫地主? 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让农民当家作主吗?农民当家,当谁的家?就是要 当土地的家。来,喝酒喝酒……” 冯有槐听着康老犁的高谈阔论,没想到康老犁种庄稼是把好手,肚子里还有点 儿土学问,怪不得当初他能发家呢。冯有槐开始对康老犁刮目相看了。 康老犁继续做着冯有槐的思想工作:“掏茅房有什么不好?掏茅房就是掏大粪, 大粪就是粮食。人是铁饭是钢,人要吃饭地要产粮。人不吃饭要饿死,地不上肥同 样不会产粮食。大粪,多好的东西呀?臭,臭在屁股上,吃在嘴里就香了……” 冯有槐依然垂头耷脑地喝酒,康老犁却越喝越兴奋,越兴奋越能说,他大概想 把积攒了半辈子的话都一口气说出来。 康老犁白兴奋了,那瓶酒也白请冯有槐喝了。 冯有槐最终没有划上地主,这不但要感谢大老郭的宽厚和好心眼,更要感激冯 有槐的宝贝儿子冯绍光。 冯绍光和康土地虽说是一母所生,却毫无相同相像之处。可谓是龙生九种,种 种不同,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种呢。 冯绍光长得瘦弱白净,加上又念完了初中,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整天价穿戴 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村里人都叫他冯秀才。 冯绍光不但长得一副洋学生样,还能说会道,心眼灵泛。大老郭带着民主补课 的工作队一进村,就先扎根调查、访贫问苦。还用访吗?撒谎瞒不了当乡人,谁不 知道冯家祖祖辈辈是财主,只是解放前夕才败了家,“民主补课”不补他家补谁家? 大老郭一找冯有槐谈话,冯有槐就慌了神。冯绍光却表现得非常冷静,他把父 亲留在家里,让他一点一点地回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跟父亲那儿把家底 摸清楚了,又去找大老郭,借来了“民主补课”的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条 一条地领会。最后,还没等大老郭作出结论呢,冯绍光先向大老郭拍板了:“我家 不是地主。” 大老郭说:“你说了不算数,工作队都调查清楚了,1947年你家还有一顷多地 呢。” 冯绍光说:“您说的是1947年3 月份以前,1947年3 月份以后我家就没地了。” 大老郭说:“就算1947年3 月份以前,你家也是地主呀?解放前三年,你家仍 然吃的是剥削饭。” 冯绍光说:“您再看看文件吧,文件上说的是土改前三年,不是解放前三年。 咱柳林庄是1948年12月解放的,可是土改却是在1950年4 月份。” 大老郭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又看起来,摇了摇脑袋没词了。 冯有槐没有被补上地主,冯绍光便依然担任着村团支部书记。说公道话,冯绍 光这个团支书还是非常称职的。从大饥馑中活过来的庄稼人更加充满了活力,荒年 过后的土地也像还了阳似的蓬勃起来。这一年的庄稼特别好,葫芦垡更是大丰收。 饿怕了的庄稼人精耕细作、颗粒归仓,家家户户都是大囤满、小囤流。人们填饱了 肚皮,更加有心有肠地过起了庄稼日子。冯绍光顺应民意,又将村里的剧团恢复起 来。恢复剧团需要开销,又是老规矩,家家户户地募捐化缘。冯绍光带着文艺积极 分子提着口袋走街串户,有钱的给几毛钱,没钱的给几升米,也有给几个鸡蛋的, 几把绑好的笤帚的,或者是几瓢花生瓜子的。跟在冯绍光身边的是康棉花,她因为 家庭出身是地主,入不了团,可一直没有放弃争取的机会。现在办剧团,她又成了 文艺积极分子。 康棉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农村人看女人不看身条儿,光看 脸蛋儿。康棉花是苹果脸,又圆乎又娇嫩,还白,像冯有槐女人那样白。一点儿也 不像田小穗,田小穗的皮肤不是白,是红,黑里透红,很结实。康棉花还有一双水 汪汪的杏仁儿眼,含情脉脉,会调情会说话。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要不是出身 地主,肯定能嫁给一个城里人。那年头农村的姑娘嫁人首选城里人:姑娘十八九, 向着城里开步走,只要能离开农业社,嫁个狗熊不嫌丑。 康棉花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嫁不到城里去,就不做这个梦了。但是姑娘 大了总要做梦,总要寻找梦中的男人。康棉花心里有个人,这个人就是团支部书记 冯绍光。 康棉花和冯绍光的微妙关系很快被康老犁发现了。 康老犁是柳林庄最勤快的庄稼人,土地包产到户之后,自己的茅房自己掏,自 己的大粪自己用。康老犁要种好葫芦垡那几亩地,就要千方百计地积肥。别以为凡 是地主都是跟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康老犁是对共产党有怨恨,谁家的土地被“共产” 了,谁心里痛快呢?可是康老犁在许多方面又是非常服气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 比如共产党号召积肥,积肥这个词就是从共产党的宣传中学到的,原来庄稼人叫攒 粪。先是号召多养猪多积肥,猪为六畜之首嘛,他觉得共产党说得对极了。后来又 号召压绿肥、高温堆肥,夏天的时候将青草、树叶、马粪混合在一起用泥巴封盖起 来发酵。再后来又号召秸秆还田,号召挖河泥,号召积攒人尿……这些都是积肥的 好办法。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最原始的办法:拾粪。 村西边八里处有一条通往县城的马路,每天都有许多过往的车辆。那时候很少 有汽车,都是骡马驾辕拉套的大车,要不怎么叫马路呢。有骡马过就会屙下粪便, 附近的庄稼人都把那条马路当成拾粪积肥的黄金大道。都到那条马路上去拾粪,竞 争便激烈起来。竞争的手段就是看谁起得早,谁起得早就能拾到第一茬粪便。庄稼 人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这跟侍弄庄稼有关。康老犁渐渐地发现,无论他起得多早, 总会有人走在他的前面。他窝火,窝火之后便想出了一个绝招儿。任谁起得再早, 也是要等到后半夜。他天黑就睡觉,不到十二点就起床,算是前半夜。当他背着粪 筐、拿着粪叉儿上路的时候,许多年轻人还没回家睡觉呢。 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磨白面的、做豆腐的、炸 饹馇盒的、扫房的、糊墙的、杀鸡宰羊的,折腾得热气腾腾。康老犁对这一切都没 有兴趣,家里就是要做这些事情,也是田小穗张罗。他关心的就是每天出去能拾满 满一筐的粪。这一天他路过西边村口,靠北边的高坡上有一个红薯窖。那是生产队 专门用来储存红薯母子的窖,红薯母子是来年育红薯秧的。这窖不但大,也特别重 要。别的窖口上盖的都是玉米秸,这窖口盖的却是木板钉的门。呼啦一声木门掀起 来了,康老犁吓了一跳。他急忙闪在一边,那年月庄稼人去生产队偷粮食屡见不鲜, 可谁这么缺德敢偷红薯母子呢?虎毒不食子,食了子就断子绝孙了。偷了红薯母子 无异于断了红薯的种,来年拿什么种红薯? 人没出来先是一阵笑,偷东西的人都怕出声,谁敢笑呢?接着出来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趴在窖口,又拉上来一个姑娘。姑娘上来就扑在了年轻人的怀里,又是笑, 还伴随着打打闹闹的动作。 康老犁认出了这两个人,身上像是呼啦着了火,他几乎想都没想,拼足了力气 大喊一声:“棉花……” 两个人都愣住了,搂着康棉花的是冯绍光,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儿从窖口失足 掉下去。 康老犁冲过去,一把将康棉花拉下来。 康棉花很没面子:“爹,您这是干吗呀?” 康老犁怒气冲天:“干吗,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你们到这红薯窖里干什么?” 康棉花说:“我们背剧本的台词。” 康老犁说:“里面黑咕隆咚的背什么台词?” 康棉花争辩说:“背台词又不是看剧本,用不着光亮。” 康老犁说:“用不着光亮你们跑红薯窖里干吗?” 康棉花说:“那里面暖和。” 康老犁更加火了:“你还跟我犟嘴,说,你们在里面做什么了?” 冯绍光说:“大叔,我们确实是在里面背剧本。” 康老犁说:“骗谁呢?我不瞎,你们在外面还搂搂抱抱的呢,在里面能老实吗?” 康棉花也火了:“爹,有您这么说话的吗?我们干什么您别管……” 康棉花的话还没说完,康老犁举起粪叉子就朝康棉花抡过来。冯绍光急忙护着 康棉花,康老犁的粪叉子落在冯绍光肩上,冯绍光穿着的棉袄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康老犁又把粪叉子举起来,康棉花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