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月初五演完戏以后,康棉花本来想约冯绍光谈谈,冯绍光却先一步离开了。 康棉花以为冯绍光有事,康土地却把康棉花叫走了。 在家门口,康土地将一双棉线手套给了康棉花。康棉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 她给冯绍光织的手套。 康土地说:“冯绍光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康棉花的眼泪流下来,看来冯绍光已经知道她向神鬼发誓跟他一刀两断的事了。 康土地说:“冯绍光说了,让你别等他,找个好婆家嫁人吧。” 康棉花哭了起来。 哭干了眼泪的康棉花心变得比黏土坷垃还硬,没出正月十五她就嫁了人。婆家 是她自己找的,榆林庄的沈家,也是个地主。不要以为康棉花这是在跟父母赌气, 跟父母赌气的成分有,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觉得自己跟 冯绍光的爱情被拆散了,她的心也就死了大半。心死了的人还叫人吗?最多也只能 是一个活着的尸体。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必要挑挑选选的?不挑不选嫁个人算了, 反正女人是脸朝外的人,早早晚晚要嫁人的。嫁谁都是嫁,可是她这么一个花容月 貌的姑娘白白地送给人家不是太亏了吗?想来想去,她想用自己给哥哥换个媳妇。 哥哥方方面面都是个好男人,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他自己不敢追求喜欢的姑娘,别 人也不敢给他提亲。如果这么耗下去,非打一辈子光棍儿不可。 她是自己跑到沈家提换亲的条件的。两个村原本就是近邻,高级社的时候还划 在了一起,乡里乡亲都熟悉。沈家不但是财主,还是个书香门第的望族。如果不是 土改了,沈家的大少爷说不定能出国留学呢。沈家的大少爷叫沈慎行,是个木匠。 沈慎行不能读书就学了门手艺,聪明人干什么都能出类拔萃,他木匠的手艺在潮白 河两岸是出了名的。 沈慎行有个妹妹叫沈雅兰,是个文文静静端庄秀气的女孩儿。康棉花觉得跟沈 家换亲不吃亏,沈慎行认识康棉花,能娶到康棉花这样的媳妇他自然一百个满意。 沈雅兰也觉得康土地人靠得住,一个地主狗崽子还图嫁什么好人家,男人老实巴交 就行了。 两家人一拍即合,急不如快,正月十五双双办起了喜事,连娶带聘,省事又省 钱。 康棉花结婚那天,冯绍光派人送来一对枕巾,算是表达最后的情义。康棉花没 落泪,只是心里热了一下,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天边滚动着很闷很沉的雷声,带着雨腥味的风很凉,又很硬。开始是擦着地皮 刮的,越刮越烈,渐渐地在人们的头顶上呼啸起来。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霾恐怖的天 气里,葫芦垡的粮食成熟了。玉米长得像小孩儿的大腿一样粗,高粱穗子沉甸甸地 像醉鬼一样红着脸,还有玉米垄上间种的白菜、萝卜,都长得出奇地茁壮。天道酬 勤,康老犁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经验和力气都用在葫芦垡上了。准备收割了,康老 犁借着水一样的月光磨镰刀,在太阳底下编粮食囤,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天变了, 说变就变了。据说是有征兆的,可是康老犁一门心思都在葫芦垡的庄稼上了,哪顾 及什么政治形势呢? 大老郭站在村头的大碾盘上开大会,慷慨激昂地批判着“包产到户”,说是资 本主义,说是党内走资派搞的修正主义,说是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说的这些词儿挺 新鲜,有些年纪的人似懂非懂,康老犁更是满脑袋糊涂糨子。这“包产到户”不是 你大老郭搞的吗?不是拿柳林庄当试点吗?怎么又成了滔天大罪了? 大老郭的大会开完之后,就带领着全村社员开进了葫芦垡。人们举着镰刀,像 冲进了战场一样拼砍着满地的庄稼。一边在庄稼地里冲锋陷阵,一边还呐喊着口号。 那年头人们的心里总是憋着许多口号,不喊出来就会发疯,喊出来就真的疯了。喊 的是什么康老犁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也跟众多的社员一起发疯般地砍着庄稼。似乎 犯了这滔天大罪的不是公社社长郭明,而是这没羞没臊疯长的庄稼。所有的仇恨都 发泄在玉米高粱的头上了,满地的萝卜白菜则又像大跃进时候那样被乱脚踩成了泥 巴。粮食收下来了,生产队的大车把玉米高粱拉到了生产队的场院。这时候,康老 犁才意识到葫芦垡又姓“公”了,他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粮食也姓“公”了。他 已经不知道心疼了,只是想哭,又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他的眼泪掉下来,人们就 会立即把锋利的镰刀对准他。郭明从他眼前走过好几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我种 的庄稼就这样充公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看着郭明那天边黑云一样的脸, 他不想哭了,什么都不想了。他已经学会自我麻木了,也学会将脑袋掏得空空荡荡 的,像僵尸一样地活着了,真好。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近,雨腥味的风也越来越猛烈了。山呼海啸,天翻地覆,排 山倒海,天塌地陷。文化大革命终于如钱塘江大潮般奔涌而来。先是高音喇叭整天 声嘶力竭地叫喊,像是城里出了什么改朝换代的大事。人心惶惶,也不全是惶惶, 还有的是扎了吗啡般地兴奋,跃跃欲试,急不可待。冯绍光就是这样,他还是团支 部书记,又兼任起了民兵连长的要职。每天带着年轻人在村子里呼风唤雨,开大会、 喊口号、贴大字报。终于从城里来了一群学生娃,是坐着大卡车来的。每个人的胳 膊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手里举着小红书,许多学生头上还有镶着红五星的帽子, 一副军人装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康老犁被揪出来了,村里的地富反坏都被揪出 来了,连田小穗也被揪出来了。土改以后,田小穗是第一次被揪出来。她虽然是地 主的老婆,可是谁都知道她是苦出身,是逃荒流落到这里的,还当了十多年的使唤 丫头。可是城里的学生不管这一套,硬是将她揪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揪出田小穗就是冯绍光的坏,学生虽说是势不可当地进了村,可他 们两眼一抹黑,他们认识谁,他们知道谁是什么根底?就像当年大老郭带着土改工 作队进村一样,依靠的是贫下中农,学生们依靠的是谁呢?当然是你们这帮年轻人, 当然是你这个团支部书记。 田小穗被揪出来的时候,正坐在炕上絮棉被。夏天只剩下一个热烘烘的小尾巴 了,秋天的凉意从革命大潮的缝隙中顽强地挤过来。农村的媳妇们开始准备冬装棉 被了,在自家里穿着很随便。下身是一条能装下二斗高粱的大裤裆的裤子,上身是 一件只遮着胸脯的小兜肚儿,光着两只脚。突然一群城里的学生娃冲进来,乱哄哄 地抓住她的两只手,把她的胳膊拧到背后,摁着她的脑袋就往外推搡着。她被押到 大街上,搡到了一群同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牛鬼蛇神中间。 康老犁看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露着整个后脊梁,浑身上下筛糠般地哆嗦。 脸蛋儿上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嘴巴咧着,想哭,又哭不出来。这棉花桃儿一 样柔软的女人从来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吓得魂都没了。 康老犁勇敢地冲到那个头领面前,大声申辩着,说田小穗是苦出身,是使唤丫 头,是白毛女一样的受苦人。康老犁突然说出了白毛女,他觉得很有说服力。头领 是个女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绿军装,短发塞进军帽里,一手叉着腰,一手 挥动着小红书,摇头晃脑地叫喊着。康老犁觉得这个女学生虽然很威风,却依然很 美,杨柳青年画似的,美得让人眼花缭乱。女头领听见了康老犁的申辩,她低下头 问康老犁。由于康老犁申辩的时候是很谦恭地弯着腰的,所以女头领跟他说话的时 候必须低着头。女头领问他:“她是不是你老婆?” 康老犁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又问:“你是不是地主?” 康老犁依然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立即噼里啪啦地说:“既然你是地主,她是你老婆,那她就是地主婆, 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地富反坏右,统统都是牛鬼蛇神,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 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同志们,造反派的同 志们,你们看看阶级敌人有多么猖狂,在我们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他 们依然在反攻倒算,依然不甘心投降。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立即喊了起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漂亮的女头领一挥手,立刻冲上来个女学生,一脚把田小穗踹跪在地上,抓住 她的头发,喀嚓喀嚓地将她的头发剪掉了一半。田小穗立刻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 紧闭着眼睛,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两个男学生将田小穗从地上揪起来,推着她往 前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走在牛鬼蛇神的队伍里,牛鬼蛇神们像一群被赶往宰杀场 的牲口,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前后左右都是愤怒的人群,这愤怒的人 群里除了城里来的学生娃,还有冯绍光率领的青年农民。他们喊着口号,押着这些 牛鬼蛇神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鬼蛇神的头上都戴上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 胸前挂上了草纸板儿拴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一个人的身份:地主分子、地主婆、 历史反革命、流氓坏分子等等,每个头衔下面都倒写着人名,人名上面画了一个黑 黑的大叉子…… 田小穗磕磕绊绊地走着,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康老犁觉得,只要田小穗一跌 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爬不起来的田小穗就会遭到更厉害的毒打,说不定会为此丧 了命。康老犁悄悄地在后面扶着她,她的后背光光的,他只能扶着她的腰。好在大 裤裆的腰带还系得很紧,康老犁使劲提着她的腰带,提着她那软绵绵的身子。 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葫芦垡,据说是胜利会师了。另一支队伍大概是造反派的 正规军,队伍中押着的专政对象是大名鼎鼎的郭明。这些造反派的正规军很像是干 部,又像是工人,穿得整整齐齐的。郭明的胸前也戴着牌子,不是草纸板做的,是 三合板的,挂在脖子上的也不是粗麻绳,而是细铁丝。可见走资派与牛鬼蛇神的待 遇还是不一样的。郭明也没有弯腰,不是造反派不让他弯,是他不肯弯。押着他的 造反派把他的脑袋摁下去,他又抬起来了。他把脑袋抬起来又被摁下去,他又耿耿 地抬起来。郭明是条汉子,宁折不弯,康老犁心里佩服着。 接下来便是现场批判会,批判郭明大搞资本主义,实行“包产到户”,是地富 反坏的保护伞。批判会上发言的是冯绍光,先是照着稿念的,都是让康老犁似懂非 懂的词。后来就是喊口号,喊着喊着喊出了新鲜花样儿。不知道是谁弄来一副犁, 一挂套,然后又把康老犁拉出来,让他扶犁。康老犁顺从地扶着犁,田小穗又被乱 哄哄地拉出来,把套绳挂在她的脖子上。康老犁明白了,这是要拿田小穗当牲口使 唤。你不是地主吗?你不是把土地当成命根子吗?你不是叫老犁吗?那你就犁地吧, 像牲口一样地犁地吧。 康老犁按照自己的认识理解着冯绍光等人的作为,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大不适。 庄稼人嘛,本该犁地,不犁地能种庄稼吗?至于拿他或田小穗当牲口,也没什么。 他是苦干出来的财主,许多庄户人家本来就没有牲口,没有牲口怎么办?都是人来 拉犁,人来拉车,大跃进的时候牲口不够用,不都是用人拉犁拉车嘛。人拉车的时 候,郭明还驾过辕呢,这是康老犁亲眼看见的。 郭明不干了,大声地申斥冯绍光是胡闹,是把阶级斗争庸俗化,是违背文化大 革命精神的。冯绍光高声说:“你是走资派,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让地主婆拉犁怎么了?我们贫下中农祖祖辈辈为地主当牛作马,现在翻身得解放了, 把被颠倒的历史又颠倒过来了,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地主分子当牛作马!” 然后又是一片口号声,那年月无论是谁,说几句话就要喊口号。说话不喊口号 就好像种地不使粪一样,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说话不喊口号就胡混不起来。喊 完口号,冯绍光将一把鞭子塞给郭明,让郭明往田小穗的身上抽。郭明火了,将鞭 子扔在地上,愤怒地说:“我不干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又一阵冰雹般的口号砸向郭明,打击着他的“嚣张气焰”。 气急败坏的冯绍光捡起地上的鞭子,疯了一样地朝田小穗的身上抽着。田小穗 那光光的后背立刻划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戴红袖章的小将们和村里的年轻人怒 号着,给冯绍光加油鼓劲。康老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趴在田小穗的身上。皮鞭又 像冰雹一样落在康老犁的身上,康老犁不觉得疼。有人将田小穗从康老犁的身子底 下拖出来,冯绍光的鞭子又抽在田小穗的身上…… 一个人将冯绍光举起的鞭子抓住了,是冯有槐。他的手抓着冯绍光的鞭子,身 子紧紧地贴着冯绍光。如果不是这样,冯有槐就站不住。冯绍光使劲推着冯有槐: “爹,您这是干吗呀?我们在搞阶级斗争。” 冯有槐干瘦的身子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你不能……不能啊绍光… …不能啊……” 冯绍光问:“什么不能?您说什么不能?” 冯有槐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田小穗说:“你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婆,爹,您怎么为地主婆说话?” 冯有槐说:“她不是……不是……”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的老婆,当然就是地主婆了。” 冯有槐说:“她是……她是你娘……” 冯绍光说:“爹,您别管,这是文化大革命……”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是你亲娘……” 冯绍光说:“您说什么哪?我们跟她不是一个阶级。” 冯有槐突然跪下来,跪在了冯绍光的面前。 冯绍光愣住了:“爹,您这是干吗呀?”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你亲娘啊……” 冯绍光说:“她不是我的娘,她是康土地的娘。” 冯有槐喊着:“土地的娘也是你的娘,你跟土地是一个娘。你们两个人,都是 从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口号声没有了,那些喊口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冯绍光那只握着鞭子的手上。 冯绍光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