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老犁愤怒了,村里的年轻人都中了邪。年轻的庄稼人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 没地的时候想地,有了地又不想种,一个个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就像没媳妇的时 候想媳妇,娶了媳妇又不好好伺候,跟地一起放在家里。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媳 妇,你们怎么离得开,你们不想吗?他的脑子里立刻响起了一支陕北民歌:白生生 的大腿热乎乎的地,这样的好东西还留不住哥哥你…… 年轻人大多走了,村里的地都留给“三八六九”了。“三八”是女人,“六” 是孩子,“九”是老人。村子里一下冷清下来,趴在土地上的没有顶得起裤裆的男 人,这地能种好吗?地跟女人一样,苗壮穗大,母壮儿肥。没有邦邦硬的小伙子, 女人能生出好孩子吗?没有邦邦硬的庄稼把式,地里能长出好庄稼吗? 更可气的是康土地也要走了,跟着一伙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闯深圳去, 说在那里能挣大钱。 康老犁说:“你再有钱管什么用?能吃钢嚼票子吗?” 康土地说:“有钱就能买粮食,买肉,买山珍海味,您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懂?” 康老犁说:“买你丈母娘的脚后跟,地里不长粮食,你手里的票子就是一把烂 纸。你没挨过饿吗?你忘记买块糖球都要票了?你刚吃几顿饱饭呀,就把庄稼人的 命根子忘了?” 康土地说:“您总抱着老死理儿不放,我跟您说不清楚,反正我得走,火车票 都买好了。” 康土地跟康老犁说不清楚,康老犁跟康土地也说不清楚。气得康老犁到公社去 找大老郭。人家告诉他,郭明已经调到县里去了,升官了,是县政协副主席。康老 犁不知道政协副主席有多大,他只知道中国最大的官就是主席了,去世了的毛主席, 曾经被打倒如今又平了反的刘少奇,不都是主席吗?康老犁为大老郭高兴。这一高 兴,把对儿子的不满冲淡了许多。走就走吧,谁爱走就走吧。有屁股还愁挨打,有 地还愁没人种? 康老犁把葫芦垡收拾得比小媳妇儿还漂亮,捎带着把冯有槐女人的土地也收拾 得熨熨帖帖。小苗儿破了土,康老犁捏着灵巧的手指头,绣花般地间着苗儿;小苗 儿盖上了地皮,康老犁又照看婴儿般地松土施肥;小苗儿没了膝盖,康老犁更像小 伙子盼媳妇一样盼着庄稼扬花吐穗。这时候,他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把冯有槐的 女人也脱得光溜溜的。松软的地皮凉凉的,庄稼叶子散发出来的清香也是凉凉的, 让人很振奋。他搂着那发黄的月亮躺在垄沟里,柔柔的,软软的,有一种想流泪的 感觉。随着玉米拔节的声响,他的身子里面也发出清脆的拔节声。发黄的月亮明亮 起来,他们像顽童似的欢唱着歌谣:“我的月亮我的镐,我的地啊我的穗……” 尽管柳林庄的年轻人都走了,地却没耽误。这一年老天爷帮忙,又一个好年景。 地里场里,院里屋里,甚至河坡上、马路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粮食。黄的玉米, 红的高粱,白的棉花,堆成了山,码成了垛。丰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一个盛大的节 日,比得儿子还要喜庆。可是柳林庄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摇晃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康老犁又不明白了,庄稼人的命里怎么这么多愁啊。没地的时候愁地,有了地 愁种;种了地愁苗儿,苗儿长起来愁穗儿:穗儿满了愁收,收下来粮食却愁卖。祖 祖辈辈的庄稼人,听说过粮食多了愁卖吗?丰收之后最多也就是粮食价低,还从来 没有粮食卖不出去的时候。可是现在不行了,粮食是统购统销的金贵物资,不能随 便卖,只能卖给国家的粮库。多年来粮库都空着,粮食收不上来的时候到各村去动 员,说是爱国粮,谁不卖粮谁不爱国;说是战备粮,谁不卖粮谁反对备战,谁就是 美帝苏修蒋介石的奸细走狗反动派。眼下粮食多了,他们又不收了。不是全不收, 要排队卖粮。排队就排队,排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排上了。说你粮食水分大不收, 说你粮食瘪不收,说你粮食杂质多不收,说你粮食不是优良品种不收……粮库那些 大官小官包括记账的过秤的扛麻袋的都呼啦啦神气起来。一个个脸朝天肚子外鼓罗 圈儿腿还要迈方步,牛逼得不行。愁眉苦脸的庄稼人得求他们了,请吃饭不去,送 瓜果点心不要,直接往他们手里塞票子。塞票子也得有门子,找到门子塞了票子也 只能收万八千斤的,多了还是不收。世道真是颠倒了,这不是撅着屁股让人家干还 要倒补人家俩烧饼吗?榆林庄的沈老三,论起来还是康棉花的叔公,种了十三亩棉 花,头茬就摘了八大车。沈老三把这八大车棉花拉到收购站,收购站前面已经排成 了长龙,沈老三只好排在龙尾巴上。排了三天两夜不见动静,再长的龙只要龙头向 前,龙尾巴也得跟着动啊。细一打听,收购站三天只收了不到二十户棉花,这二十 户差不多都是走门子的。又等了两夜三天,龙尾巴还是纹丝不动。沈老三急了,一 把火将八车棉花点着了…… 沈老三烧棉花这件事正好被一个北京来的记者碰上了,还拍了照片。据说这照 片发表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了,报纸上一发表,上级重视了,县里专门来了人看着 收棉花。那一年种棉花的都沾了沈老三的光,棉花都卖出去了。沈老三悔得肠子都 青了,逢人便说,要知道那会儿烧一车留七车呀,我怎么这么傻,把八车都烧了呢? 粮食卖不出去,可公粮还要交。早先交公粮都是直接交粮食,一亩地二斗粮嘛。 现在改章程了,公粮不收粮食,收钱。不单公粮收钱,村里的提留款也收钱,乡里 的各项经费还收钱。钱钱钱,粮食卖不出去哪儿来的钱?就算粮食卖出去了,也不 够交那些钱的。钱越交越多,有按土地交的,有按人口交的。不交不行,挨家挨户 地收,乡里的干部带队,警察拎着警棍跟着,谁敢不交?有胆子大的,也有实在没 钱的。不交怎么办?抓猪抓羊抱电视机拉被子扒房子,就是不要粮食。粮食啊粮食, 这活命的粮食到如今连臭大粪都不如,扔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捡。 康老犁把儿媳沈雅兰养了一年的猪卖了,又把康土地寄回家的过年钱拿出来, 总算把“收款执法队”糊弄过去了。那一年春节康土地没回家,说加一天班给三天 的工资,要多挣几个钱。过大年的时候,康老犁把仅剩下的一把零票子拿出来,给 小孙子买了两挂鞭炮,算是有了这么一点儿喜兴。 大年三十晚上,康老犁又提着灯笼背着粪筐出去了。儿媳赵雅兰说:“粮食都 卖不出去,您还去捡什么粪呀?” 康老犁说:“粮食卖不出去也得种地呀,种地没有粪怎么行?” 赵雅兰知道劝不住公公,把两个刚出锅的黏豆包塞给了康老犁。康老犁闻了闻 这香喷喷的黏豆包,没舍得吃,他想给冯有槐的女人送去,也算是过年惦记着她呢。 他背着粪筐,怀里揣着黏豆包,走到冯有槐的家门口他才记起来,冯有槐的女人被 儿子冯绍光接到城里过年了。大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也是朦朦胧胧 的,见不到人们走动的身影,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鞭炮响,像是在提醒着康老犁今 天是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的康老犁感到很孤独,从来不知道孤独是啥滋味的人居然孤独起来。 孤独的人都心软,眼睛也潮潮的想流泪。这是怎么了?戴了三十年地主分子的帽子, 他没孤独过;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没孤独过;怎么现在竟然孤独起来了呢?他孤 孤单单地朝村外的马路上走去,说是去捡粪,眼睛却不往路面上看。脑子里空荡荡 的,脚步也轻飘飘的,眼前模糊起来,像是许多人从对面走过来。这人群中似乎有 田小穗,有康土地,有康棉花,唯独没有冯有槐女人。不见冯有槐女人,却见到了 冯有槐,冯有槐也像这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朝着他笑,那笑容 里似乎埋藏着许多奸诈…… 康老犁醒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白色,好半天他才 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他奇怪,马路上不是有许多人吗?都哪儿去了?突然眼前晃 动着一个人影,是康棉花。康棉花见他醒来,反倒哭了。 康老犁问:“我这是怎么了?” 康棉花说:“还怎么了?我们都差点儿见不到您了……” 康老犁听康棉花抽抽搭搭地说了半天,才后怕起来。原来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出 去捡粪,过半夜了还没回去。儿媳赵雅兰不放心了,给康棉花打了电话。康棉花的 丈夫沈慎行在城里办了一家装修公司,生意很红火,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把老 婆孩子都接去了,一家人过起了“准城里人”的小日子。康棉花原来准备年初一回 老家的,沈雅兰的电话一打过来,康棉花急了,让沈慎行开着车就往家赶。赶到村 西的马路旁边,沈慎行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下车一看正是老岳父康老犁。康棉花 帮着沈慎行把康老犁弄上车,掉转车头直接送进了城里的医院里。 康老犁被检查出一个瘤子,长在了胃嘴上了。医院里为康老犁把瘤子摘掉了, 康棉花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胃里的瘤子摘了,身子却非常虚弱,需要好好调养。 幸亏这瘤子是良性的,无关性命。也幸亏那天赵雅兰给康棉花打了电话,还幸亏康 棉花和沈慎行及时回来找到了他。康老犁是泥人土命,命大。 康老犁在女儿家里足足养了一个春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休息,也 是第一次体验到了天伦之乐。 康棉花和沈慎行有一女一儿。会养儿先养女,女儿十一岁,上中学了,儿子五 岁,上幼儿园。康老犁出院以后在康棉花家养病,小孙子就不去幼儿园了,整天价 围着他姥爷长姥爷短,把他哄得合不拢嘴。外孙女放学回家,给他讲外面的新鲜事, 还哇啦哇啦地背外语。康老犁觉得康棉花嫁给沈慎行算是福气了,过起了庄稼人羡 慕的城里人的日子。 日子虽说过得很滋润,可毕竟是在女儿家。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女婿的脸。 沈慎行很孝敬,从来没给过他半点儿脸色看。可是他总觉得住在女儿家名不正言不 顺,病好一点儿就想回去,女儿劝女婿拦,外孙女外孙子拉着扯着不放。他只好又 住下来了,人住下来了,心却飞到了柳林庄。他惦记着柳林庄的地,清明前后种瓜 点豆,他不在家,沈雅兰一个女人家知道怎么种那些地吗?一步三棵苗,苗出来要 间苗,苗长起来要追肥要除草,沈雅兰能干好这些活茬儿吗? 过了谷雨就是立夏,他实在呆不下去了,虽说心口窝儿的伤口还一阵阵地发疼, 他还是执意要回去。康棉花一家人怎么留怎么劝都没用,他发起了脾气。 康老犁到家的那天是一个朗晴的上午,阳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是沈慎行开 车送他回来的,车子一下马路他就把车窗摇下来了。他闻到的是一股醉人的庄稼味 道,其实马路两边的庄稼才刚刚破土。破土的小苗儿是不会散出很大的清香味儿的, 康老犁却闻到了。到了村口,他让沈慎行把他的东西送到家里,自己却下了车直奔 葫芦垡走去。他的脚步急匆匆的,有点儿乱。他的心跳起来,像是就要见到恋人一 样地紧张而兴奋。这是怎么了?难道冯有槐女人在葫芦垡等着他吗? 出现在康老犁面前的葫芦垡,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就是在噩梦里,康老犁也从 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他不像是从城里回来,像是从躲避战乱的深山老林重返 故土;他不像是刚刚离开半年,像是离开了大半辈子。葫芦垡还保留着去年秋天他 翻耕的原生态,一条一条的垄沟,一犁一犁的土块儿,一冬的风吹雪泡,变成了一 个个小枕头一样的土坷垃。入春的第一件事,就是挥着木榔头将这些土坷垃砸碎, 再用铁盖将垄沟拉平。这时候的土地才能叫做熟地,熟地的土壤是细碎的、松软的、 潮湿的,像新磨出的玉米面。在这样的土地上耠好沟、撒好粪、点好种,再用挂着 钢瓦的石砘子一盖一轧,那土地就像镜面一样地平整,像新布新棉做出的被子一样 松软。几天以后,这崭新的土地上就会钻出一片齐刷刷、嫩生生的新绿,这是庄稼 人的心血,庄稼人的成就,庄稼人的希望。 可是眼下,葫芦垡却像是一头死去的巨兽,皮肉已经腐烂得面目皆非,骨肉架 子歪歪扭扭地显露出来,丑陋得让人恶心、想吐。一丛一缕的野草野菜,像趴在尸 体上的苍蝇,疯狂地吞噬着腐败的血肉。康老犁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眼睛离开了葫 芦垡。与葫芦垡连接在一起的土地,包括冯有槐女人那块地,也都像葫芦垡一样, 荒弃在潮白河西岸,成了没有人收拾埋葬的死尸。他在电匣子里听评书,知道了荒 无人烟、赤地千里这两个词语,现在明白了这两个词语的真正含义。 康老犁一屁股坐在了葫芦垡的垄沟上,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想流泪,那 眼睛也是干涩的。想大喊大叫,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也像这土地一样被 荒弃了,被荒弃了的他和土地一起正在被风化着、被腐烂着。渐渐地,他也会被这 苍蝇一样的荒草吞噬掉,被这苍蝇一样的荒草覆盖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前 一片空寂,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连一声汽车的喇叭都听不见。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 太阳,枯黄的太阳。弯弯曲曲的太阳光很不情愿地照射着这片荒芜的土地,他觉得 这阳光也是阴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有人在说话,絮絮叨叨的一句话,像 梦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是啊,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他终于明白了, 说这些话的是他自己,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不知道又过了多 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高高的、细细的、像挺拔的高粱秆一样的身影遮住 了枯黄的阳光。 “爷爷,您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吃饭吧,妈妈都等急了。” 他抬起头来,半天才看清是自己的孙子康自强。康自强已经十二岁了,在镇上 读初中。放学回家后听说爷爷回来了却没有在家,放下书包就来葫芦垡找他。爷爷 果然在这里,看见爷爷这样呆愣愣地自言自语,康自强害怕了。他急忙俯下身子拉 扯着爷爷,爷爷却依然像僵尸似的一动不动。 “爷爷,你到底怎么了?你的病好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康老犁呆呆地看着孙子,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强强,告诉爷爷,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 康自强疑惑地问:“爷爷,您说什么呢?” 康老犁依然颤巍巍地说:“土地,我在说土地。” 康自强担心地问:“您在说我爸爸吗?我爸爸怎么了?他不是在深圳打工吗?” 康老犁双手拍打着身边的垄沟,急火火地说:“我说的是这些土地,这些土地。” 康自强问:“这些土地怎么了?” 康老犁说:“这些土地怎么荒成了这个样子?” 康自强说:“哦,我妈说,反正种地赔钱,多种多赔,少种少赔,不种不赔, 那索性就不种了。” 康老犁说:“这话是你妈说的?” 康自强点了点头。 康老犁突然吼叫起来:“你妈是混账!” 康自强说:“全村人都这么说的……” 康老犁猛地跳起来:“全村人都他妈是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