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个打工仔,名字叫李响。可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声响,于是给自己改了个名字, 叫李想。他希望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还有个打工仔,来自广西,年方十八,瘦瘦 小小,像棵草,工友们都叫他小广西。他俩在同一间五金厂打工,都开冲床。有一 天,小广西的一只手掌被冲床砸成了肉泥,连血带肉溅了李想一脸。 李想当时在神游,并没意识到溅在他脸上的是血、是肉,只感觉到有东西扑打 在脸上。他纳闷地看见小广西跳起来,蹲下去,又跳起来,接着身子像陀螺一样转 着圈子;小广西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像一条在岸上垂死的鱼;他脸上的肌肉在抽 搐、扭曲,直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状。这古怪的模样让李想产生了联想。他经常这 样,看见事件甲,就想到事件乙,又由事件乙想到事件丙……他的联想漫无边际。 李想时常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名字在作怪。觉得他名字中的这个想字,不是思想 的想,而是胡思乱想的想。 比如现在,李想想起了麻花,厂外面有卖天津大麻花的,李想第一次见到,惊 讶得不行。呵!那么大的麻花!这哪儿是麻花呀,可不是麻花又是什么呢?这些, 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李想十八岁,和如今的小广西一个年纪,李想从湖北 来到广东打工,在老乡的帮助下,给这间厂的人事经理送了一条“特美思”——— 那时想要进厂不容易,何况李想这样失聪的人,就更不容易,但有了一条“特美思”, 进厂又变得容易了起来。因此容易和不容易,有时是辩证的,是相对的。———李 想顺利进了这家五金厂。那一年,李想见到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事物,比如冲床,比 如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总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天津大麻花就是其中之一。李想 对天津大麻花情有独钟,每次经过卖麻花的摊点,闻到那浓浓的油香,他就会想起 过年时母亲炸的油饼。母亲在炸油饼时,李想就眼巴巴地盯着锅里,说,“妈,完 球了,油没有了。”母亲鼓他一眼,朝他挥着手说,“去去去,出去玩,这么多油 饼还塞不住你的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谁承想一语成谶,他竟然真成了哑 巴。进厂后第四月,李想生平第一次拿工资,一百八十元。在李想看来,那是一笔 不小的数字。拿到工资李想就出厂门,直奔麻花摊点,买了一根天津大麻花。李想 捧着天津大麻花回到宿舍,左看右看,终究没舍得吃。在家里,只有生病了,母亲 才会买回几根小麻花,泡在糖水里,这是李想记忆中的人间绝味。闻着天津大麻花 的油香,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的记忆纷至沓来,他记得那个冬天下很大的雪。那时 的冬天仿佛都有很大的雪,常常是清晨一觉醒来,雪已把门堵住。他喜欢雪,在雪 地上追踪着兔子或野鸡的足迹,追出很远,直到雪地上的足迹突然消逝,他从来没 有追到过野兔或是野鸡,却乐此不疲。 那个冬天,他在追野兔时不慎掉进水凼子,爬起来时浑身皆已湿透,回到家, 在火边一烤,烤得手脚生痛,仿佛有鱼在咬。当晚他就病了,高烧不退,感觉是跳 进了火炉,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他身体的季节却在夏天。那场病持续了一月有余。 李想尚能忆起,母亲每天晚上站在寒风呼呼的山头上为他招魂,母亲喊,“响儿哎, 回来哟。”父亲在屋里答,“回来了。”母亲和父亲的一喊一答,成为李想对于声 音的最后珍藏。冬天过去时,李想的身体从夏天回归春天,却陷入了一个无声的世 界。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是一次医疗事故,乡间的医生用庆大霉素和链霉素对李 想的身体进行了轮番攻击,杀死了病毒,也直接导致他双耳失聪,听力损失九十分 贝以上……李想看着天津大麻花时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为他招魂的声音,那 声音来自他的体内,仿佛是从某个细胞里不经意逸出。李想想起母亲一辈子没有离 开烟村,没见过这么大的大麻花。他抻长脖子吞着口水,仿佛一只吞食田螺的鸭, 最后小心翼翼包好麻花,去了工业区邮政代办所,把那根大麻花寄回家。顺修短信 一封,告知母亲,说:儿在外面一切皆好,拿了工资,不愁钱花,工作并不累。说 :每天坐在冲床前,把薄铁片伸进冲床口里,踩一下电钮,如此简单。说:车间里 一大排冲床,在不停地冲着铁,冲着铝,冲着不锈钢,还有电锯在锯着铁,锯着铝, 锯着不锈钢,火光四散,像花一样,煞是好看……李想的思绪游走一周,他再次看 着身体扭成麻花的小广西,突然灵醒过来:小广西出事了!李想觉得脸上黏糊糊的, 伸手一抹,抹出一巴掌血,血中带着肉屑,那是小广西的血,是小广西的肉屑。血 和肉屑一如王水,腐蚀着李想的脸。脸上的皮肉被撕裂,痛感瞬间从脸经过心脏直 抵脚尖,李想的意识再次逃离了现场。“王水”二字,是从前一位工友写给他看的。 厂里有个车间,车间里有个池子,池里盛满王水。李想初次见到王水,呵!好神奇。 像火!像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水居然可以吃东西?李想见过一位工友的手指被王 水吃掉,余下黑乎乎的一截,像根从灶里拔出的木棍。这厂子里是危险和恐怖的, 到处是吃人的王水和咬人的电锯、冲床。拿着原料从仓库到冲床车间,或是从冲床 车间到镀铬车间,就像是经过一片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李想时常觉得一双眼不够 用。半年后,李想对车间熟悉了,哪里有电锯,哪里有王水池,哪里会飞出像暗器 一样的铁片,哪里的地下有“绊马索”,这一切他都了然于胸。王水没有吃到他的 肉,冲床没有咬着他的手。给他写下“王水”二字的工友,那只写字的手早已被冲 床吃掉了,就像小广西的手一样。 失去了手不久,小广西失踪了。十年来,李想习惯了这样的失踪。他知道,用 不了几天,甚至是几个小时,就会有人来填补小广西留下的空位。这硕大的车间, 能坚持做满二年的人已不多,能全身而退者更是少之又少。李想已记不清这车间吞 噬了多少根手指……李想时常会想:他们做事何以马虎若此?李想就不一样了,他 在这位置一坐就是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可能还会坐下去。李想觉得冲床很 温柔,很安全,也很听话。脚尖轻点一下控制,冲床的大铁掌呼地抬起,放下要冲 的料片,脚尖再轻点控制,冲床呼地冲下。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看着小广西那血肉 模糊的断掌,李想木然地想,好好的人,脑子又没毛病,为何把手放进冲床口,手 在冲床口里,为何又要踩控制开关?若只一个人如此尚可以理解,为何每年都有人 会犯同样的错误?李想喜欢他的这台冲床,和冲床有感情。仿佛这冲床是他的恋人。 每天下班,他都会拿起抹布,把冲床擦得干干净净,油光闪闪。李想甚至觉得,他 和这台冲床是一个整体。他熟悉冲床,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操控冲床,如同指挥 自己的四肢。他向工友表演开冲床,他的动作是那么有节奏感。在表演的时候,李 想闭着眼,他的心里没有冲床,也没有铁片,只有一个宽广的舞台,他在跳舞,动 作舒展、轻盈。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呀。他冲出的产品整整齐齐,铁片上冲出来的 圈一个紧挨着一个,材料没有一点浪费。这事被经理抓了现行,他因此而被罚款五 十,这让李想心疼了好多天。李想后来不再表演。身体被限制,思想却获得了无限 的自由,坐在冲床面前时,所有的思想,最后都落在渐行渐远的声音上。关于声音, 李想实在无法忆及太多,他只依稀记得母亲和父亲的喊魂声,房前屋后树林里的鸟 叫,草丛中不绝的虫鸣。有时李想一边开着冲床,一边努力回忆那些鸟叫和虫鸣。 他相信一定还有鸟叫和虫鸣躲在他身体的某个细胞里,在和他玩捉迷藏。他就和这 些声音玩起了游戏,发誓要把它们找出来,而声音在躲避着他。他一次次徒劳无功, 后来李想明白了,以他的能力是无法找出这些声音的,他想到了医生。医生在检查 了一番之后,给他开出了一堆的药。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李想把工资都交给了一 家又一家的医院,换成了中药、西药、藏药、各类祖传秘方……李想打工有了明确 的目标:挣钱,治病,找回失去的声音。因为这个目标,再苦再累,李想也没有觉 得苦和累。他更多看到的是希望。终于有家医院给了李想真正的希望:手术植入电 子耳蜗。李想不再病急乱求医,他开始存钱。十万元,这是医生报出的数字。对于 李想来说,这是一个无穷大的数字。然而李想从此安心地坐在了冲床前,冲床每上 下起动十次就是一分钱。李想无法计算出,当他手中的钱变成六位数时,冲床要上 下起落多少次。但他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李想读过一篇课文,叫《愚公移 山》。李想还看过一个故事,叫《精卫填海》。李想觉得他是愚公,他是精卫。他 在冲床上贴一张纸片,上书六字:有志者,事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