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想快存够做手术的钱了。坐在冲床前,他会想小广西:要是小广西还在那该 多好。想他做了手术,就能听到小广西的声音了。李想感到无限遗憾,他连小广西 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小广西离开后,李想身边的冲床空了两天。第三天,冲床的座 位上坐了一个陌生人,和小广西一样的年轻,和李想出门打工时一样的年轻。陌生 人冲李想点头,打招呼。他的脸上写着谦卑、讨好的笑。李想熟悉这种笑,他刚进 厂时,也对身边的老工人这样笑来着。这笑的意思很明显,希望得到老工人的关照。 李想于是也对陌生人点头微笑。陌生人朝他伸出了手,李想也伸出了手。李想突然 看见了一把刀,带着寒光,从高处劈下,刀锋横过陌生人的胳膊,像剁一根脆萝卜。 李想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真正看到了一把刀,一把西瓜摊上常见的刀。刀 握在小广西的手中。手是左手。小广西的右手成了一根光秃秃的肉棒,很怪异地挥 舞着。小广西是来厂里索赔的。那时,工人们都已下班,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看 了一眼便去打饭了,有人打了饭又赶回来在看热闹。李想刚走出车间,就看见写字 楼前围了一圈人,接着看见了小广西。他兴奋得想朝小广西跑过去,可是他才跑了 两步就瓷在那里了。李想看见了一群穿迷彩服的治安员,治安员们的手中拿着一米 来长的铝管,正呈扇形向小广西围过去。小广西的腿分明在发抖,李想看得很真切, 为小广西捏一把汗。小广西一步步往后退,可他的身后围着厂里的工人。迷彩服在 步步逼近。小广西退一步,迷彩服就进一步。小广西手中的西瓜刀在迷彩服们手中 的铝管面前显得是那么幼稚可笑。谁都知道,小广西坚持不了多久就会举手投降了, 他们在等着这一刻。连迷彩服们也坚信这一点,他们挥动着手中的铝管,并没有急 于进攻,他们只是吓唬着小广西。那意思很明显,是想好好玩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家伙,就像猫戏弄老鼠一样。谁也没有料到小广西会作困兽之斗。小广西并不想这 样收场,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想拿着刀来吓唬一下老板,现在的情况不妙, 很可能是赔偿没要到反遭一顿暴打。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小玲子的身上,那 是绝望的目光,可是大家都忽略了这一点。 小广西往后退一步,突然用那没有手掌的胳膊拐在了小玲子的脖子上,手中的 刀挥动着……李想目睹了这一切。他看见小广西的嘴在很迅速地一张一合,却不知 道小广西在喊着什么。李想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仿佛有只硕大的爪子,一把揪住 了他的心脏,如同揪住瓜蔓上的一个瓜,只要那爪子稍一用力,那瓜就要应声而落。 李想的手揪着衣服的角,手心沁出了汗。李想并不为小玲子担心,他知道小广西不 会伤害小玲子。他为小广西担心。他多想喊一声:“小广西,你别犯傻了,快把人 放了,把刀放下。”然而他喊不出来。李想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存够钱,没 有早点去做手术。小广西劫持了人质,这一突变打乱了迷彩服们的阵脚,乱了一阵 之后,警察就赶到了厂里。迷彩服开始把围观的工人往后撵。小广西早已劫持小玲 子退到了一间空着的办公室,现在和警察僵持着。他手中有刀,有小玲子,刀就架 在小玲子的脖子上。警察手中有枪。李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真枪。厂门口停 了那么多的车,车顶上还在闪着蓝色和红色的光。李想曾经是多么喜欢这些五颜六 色的光啊,这是城市之光。乡村是属于白天的,乡村的夜晚漆黑一片,而城市不分 白天和黑夜,都是那么的繁华、灿烂。李想在给母亲的信里,写下了他对城市夜晚 的感受和热爱,写下了城市的灯光。现在,警车顶上闪动的灯光让李想不寒而栗。 他仿佛看见一颗子弹穿过小广西的头颅,像穿过一个西瓜,小广西的头颅从中间爆 开,空中飞溅着红的瓜瓤,黑的瓜子,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有警察 上了楼顶,还有警察进了对面的楼里,他们手中的枪都指着一个方向,焦点就是小 广西。只要他们的指头轻轻一扣,一切将无法挽回。李想多想冲上去告诉警察们, 小广西是个好人,他不会伤害那个女工。可是警察把外面围得严严实实,他根本无 法靠近。他想喊,喊不出声音,他找来了纸和笔,在纸上写:小广西是好人,你们 不要开枪。可他的纸片无法递到警察的手中,就算递到了也不管用。他急了,一急 就乱了方寸,冲警察拼命比划,可是没有人去理会他。一个警察手里举着喇叭,在 对着小广西喊些什么。这样的场面一直在持续,从中午到了下午。负责指挥的警察 朝楼顶上的警察们挥了挥手……李想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这时,太阳落到了五 金厂厂房后面,天空在最后辉煌一下之后,迅速暗淡下去。 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照常升起,如同李想的生活。李想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 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他的上铺又睡了新的工友,不过李想不再想交朋友了,他怕自 己受不了那种心脏被摘除的痛。他不再与人交流,不再拿起纸和笔。每天的工作重 复而单调。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笑容。每天坐在冲床前,他的思绪依然飞得很远。 思绪是天马行空的,像一条射线,他是射线的起点,另一端,伸向了无限的未知。 打工的日子平淡如水,这一年,有一件事,对于李想来说尚可一提,他参加了由镇 里组织的外来青工技能比武,凭借炉火纯青的冲压技术,获得了全镇第一名。当记 者采访他,问他打算怎么花这一万元奖金时,他写道:“存起来。”记者问他存起 来做什么用?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记者又问他有什么梦想,他在纸上认真地写 道,“听鸟叫,听虫鸣。”写下这六个字的时候,李想突然泪流满面。一年后,李 想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存够了植入人工耳蜗的钱,做完手术后的他,并没有回家 去听鸟叫,听虫鸣。他得再存一些钱,未来的生活需要这些钱,生活远比听鸟叫虫 鸣重要。他再次坐回到冲床前。车间里是震耳的噪音,噪音剧烈地冲击着他的耳蜗, 这是他所未料想到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几年,记忆中,这里是那么的安宁, 像梦一样。而现在,他的耳朵里被各种各样的噪音塞满了。他没有想到,冲床每冲 击一下,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响声;他没有料到,电锯锯过铁片时,声音是这样的尖 利刺耳。他的胃一阵阵地痉挛,想吐又吐不出来,蹲在冲床前一阵呕,终于呕出一 摊绿幽幽的胆汁。李想咬着牙,重新坐在冲床前,努力调整好情绪,平静着心境。 脚下轻轻一点电钮,冲床猛地抬了起来,差点把他的下巴削掉。他手握铁片,四顾 茫然,怎么也不敢把铁片放进冲床的虎口里。这是李想所不能容忍的。好几分钟后, 他鼓起了勇气,把铁片放进了冲床的铁掌上,脚尖轻轻点了一下那踩过千万次的脚 踏开关。冲床巨大的铁掌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右手上。过了好一会,他才感觉到 痛,他跳了起来,接着就蹲了下去,又跳了起来,身子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子,他的 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像一条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直 到把身子扭成麻花状。